有晚风拂过,邻舍开始做饭,顺着风传来烟火饭香。
林径霜坐在榻边,算算日子困在这里也有七八天了。卧床的日子并不空虚,短短几日,工艺精巧的床架上挂了学舌的鹦鹉,桌上摆上了院里池中捞上来的游鱼。
自从说冯钰变了之后他就很少现身,每次进来也是匆匆离去。
此刻,一扇屏风外冯钰正在做着烟花。只是不知为何,手艺生疏许多,用小斗子将结块的硫磺粉装到提前做好的壳子里,总是泼洒出来。
大约三四次,就听见哐的一声,小斗子摔到桌案上的声音。冯钰恼火的起身,拍拍身上的落灰走出了门。
可林径霜却起了疑,她之前见过冯钰做烟花,手艺炉火纯青,一个能控制烟火在空中爆炸点的人怎么会连硫磺粉都装不进去。
这些天冯钰的表现,不似之前平易近人反而透着一股傲气,好像过惯了富贵生活的天潢贵胄突然落到尘埃里。
趁着冯钰出门,林径霜来到他做烟花的小桌前,硫磺粉杂乱的撒了一地,与之前的清爽形成鲜明对比。烟花的禁忌很多,要防潮也要防爆,冯钰从不会把它们这样草率的堆在桌案上。
而案几的另一边,是整整齐齐排放的几册《国策论》,翻开的那一册用朱笔细细注释,蝇头小楷,字迹风雅隽秀。
不对,冯钰曾经说过,虽然家族丰裕,但他天生愚笨在诗书上难有进益,所以才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家里的烟花铺子,好在有些天赋,这辈子可以不愁吃穿了。
那么把她救回来的人到底是谁?后来照顾她的人又是谁?而真正的冯钰又去了哪里?
正思考间,屋外人声响起,将林径霜吓了一跳。
“看来你的伤已经大好了。”男人走进门来,擦肩而过的时候林径霜细嗅,那对襟长衫上果然没有陈年累月的硫磺味道,反而多的是一股书卷笔墨气息。
“冯钰,我的伤已经好了,你能放我回家去吗?”
可对面的男人很敏锐,一眼就分辨出她潜藏的紧张。他随手闭上那本注释了朱红笔记的书,看似随意却极显气质的端坐在坐垫上,好像也懒得演戏,直接开诚布公自己并不是冯钰一样。
“回家?”他轻笑一声,“回哪儿的家呢?”
见着面前人紧张不安,他终于收敛了些,“我不是冯钰,自然没有他那样的好脾气。只是我救了你,忍受些我的脾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冯钰去哪里了?你,你怎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温絮曾和她说过有一种换颜术,将一个人的皮剥下啦换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只是早就失传不知真假了。
“我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将他护得好好的。这里太乱,阿钰不太聪明,只懂得做生意,被我送回都城去了。”他说的自然,让人生不出一点怀疑。
林径霜不解,“那你怎么会救我?又为什么把我困在这里不让旁人见我。”
男人从下往上打量她一番,寇口中不屑,“阿钰和我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如今看来并不怎么样。”
“我救你是为了阿钰,他得知你遇难,不肯听我的话乖乖回京,作为他的哥哥,我只能为他排忧。至于困住你,”他顿住,“是因为我家阿钰喜欢你。”
“既然伤好的差不多,那也可坐车去都城与阿钰成亲了。”他单方面决定道,丝毫不考虑林径霜的震惊。
信息量巨大,她一时接受不了。面前的不是冯钰,而是冯钰的弟控哥哥。看起来饱读诗书,只是为人傲慢,对她的安排就好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小狗一样,送给他亲爱的弟弟做玩具。
“冯钰知道这件事吗?你怎么能私下就做这样的决定呢!”
可眼前人不为所动,“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是阿钰要我救你。我要你嫁给阿钰,难道不对吗?无论过程如何,我只知道阿钰喜欢你,作为哥哥,长兄如父,帮阿钰娶新妇是我该做的事情。”
宽大袖袍将桌上的硫磺碎屑拂尽,新沏的茶幽香宜人。一人惬意一人焦躁,一方桌案好像隔出来两个世界。
一句救命之恩将林径霜堵得死死的,眼前人虽是读书人,行为间却带着泼皮无赖的痞气。
“你!”
“你知不知道我可是傅之安的妻子!他登基我就是新后!你自己做掉脑袋的事情还要拖上冯钰吗?”有些听起来不太要脸的话,在这样的时候也能说出来。尽管心中对傅之安已经有了牵挂,但也不知他是否能原谅自己,称后这样的话也只是用来自救而已。
可这些话显然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男人怡然自得的轻啜一口茶,“我作为唐弗盅的幕僚,蛰伏十一年,安插线人,密谋弑父,用最少的伤亡瓦解唐氏,除去陪都旧臣的主心骨,如此功劳,你说新君该赏我什么呢?”
茶杯落到案几上一声轻响,掩住他的轻笑声,“一个连解语花都称不上的普通女子,不够听话也不解风情,也只有我那傻弟弟才稀罕。”
他说得太切实际,好像武功高超的人专攻人弱点,将林径霜用来壮胆半真不假的话拆得干干净净。
“况且我知道新君是个惜才之人,朝代伊始需要一朝有手段的新臣。我冯瑾虽不才,却也有才冠南北的称号,想来新君还是爱惜的。”
听完冯瑾的话,林径霜只觉得心中一凉,难怪唐弗盅突然就在狱中发了疯,将他的父亲杀死。原来是冯瑾,背后撺掇筹谋,最终让唐相死在了自己儿子手中。
她瞬间觉得这个男人不简单,难怪如此恃才傲物。
“那要是冯钰也不答应呢?”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冯钰,那个老好人定不会像他哥哥这样咄咄逼人。
“冯钰怎么会不答应,刀山火海里都想去救你难道是假的?”
林径霜瞬间反驳,“你也知道冯钰有多在乎我,我说不嫁,他也定然不会强娶我,怎会由你这个哥哥一手操纵。”
冯瑾沉吟,半晌从袖子里掏出柄扇子来缓缓扇着,“却是如此。”
“阿钰为你委屈求全,宁愿自己伤心也不肯难为你。弟弟软弱,那么哥哥便该为他撑腰。不必让阿钰娶你了,”他袖袍微动,留下一句叫林径霜眼前一黑的话。
“你给阿钰做小妾。”
林径霜差点晕死过去,腹黑且弟控的人很不好惹。
第二日一早,晨雾尚未散去,蒙蒙亮的天色中一辆马车停在烟花铺前。青石砖路上结了薄薄一层小露珠,林径霜被马夫接上了车。
一张字迹隽秀有力的告示贴在铺面上,告示新老客户有要事回老家,择日再开铺,甚至还贴心安慰老客户,再开铺时可以有优惠。
天气渐冷,林径霜拥着披风在一堆提前买好的糕点和得意楼酒水中找出一个安身的小窝。这冯家兄弟感情很好,每天都有信鸽来来往往。远在京城的冯钰用一张张小条子交代他哥每件事。
铺子里的经营,林径霜的喜好等等,硬生生逼得冯瑾更加重视她。
冯瑾上了车,选了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下,替弟弟看好媳妇。原本他以为林径霜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可昨日她拿来几张缜密的图纸,叫他交给响水村的丽娘,说是给徒弟留下的学习资料。
冯瑾看了几眼,那字虽然开不得眼,但形制数据缜密,总结的规律也不似算命般无凭据,想到以往听到的传闻,倒是对眼前女子有了几分尊重。
响水村的小徒弟开口便问林径霜安好,见着图纸一把抱进怀里,千恩万谢感谢师父的救命恩人,说是以后会好好给师父报恩。
“不用了,你师父进京成婚,以身相许去了。”
小徒弟一脸震惊,抱着一沓图纸和冯瑾送来的银两久久不能平复。
马车行得快,车窗封死,就要离开这个镇子,林径霜反而感到有些伤感。
傅之安被救后竟然没有来找过她吗?
只是她不知道,第十五拨士兵被冯瑾支走的时候,傅之安已经延迟回京在这里寻了十五日。最后在曹二虎的一力劝解下才整军离开,留下了一沓告示。
告示上写着:万金寻人。
只是车帘一挡,林径霜丝毫没有看见。
轻装马车走的很快,从南边边远的小镇走了十几日便到了京城。果真富贵无边,一片繁荣景象。
喧闹的大街上,荣集着四面八方汇来的产物,更有一码头,水产丰富,人声鼎沸。林径霜本想下车游玩一番,在冯瑾的死亡眼神下才堪堪憋住。
最繁华的一条荣盛街上,马车渐渐停下来。林径霜跟着冯瑾下了马车,抬头看见一个富丽堂皇的布庄,竟用了描金的牌匾。
冯瑾有些嫌弃她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撇下她自己走了进去。
掌柜一见是他,瞬间迎上来,“冯大爷,以往收租不是只叫管家来吗?今儿怎么劳烦大爷亲自来了。”
这条街是京城少有的金牌铺面,掌柜的恭恭敬敬奉上封好的两个沉甸甸的钱袋,生怕冯瑾不和他续租约。
冯瑾收下一只袋子,“这些倒是不打紧,把你们精致些的成衣拿出来,把她这村姑模样改一改。”
掌柜的这才看见后面的林径霜,她的装扮在小镇子里到还算清雅朴素,可到了京城就像是个入了城的乞丐,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掌柜连忙将人热情的招呼进来,纺的绣的,云锦的蚕丝的,还有同卖的金银玉饰,几个绣娘手忙脚乱将她打扮起来。
从那些人羡慕的词句中,林径霜打听到冯家是京中的大户,这半条街的铺面都是他们家在收租,卖烟花不过是他们家的祖业。
绫罗衣衫称得她肤色如雪,肌肤莹润倒是比京中贵女们都娇养的好些。
冯瑾默默付了钱,在马车上只默默坐的离她更远些,好像林径霜是洪水猛兽般,只是再没嘲讽过她是个土里土气的乡野村妇了。
车速渐缓,被风吹得半开的车帘缝隙中可以看见大门口站着的那抹褐色身影。
冯钰绞着双手内心纠结,哥哥非要叫他强取豪夺,阿霜,啊不,林姑娘会不会恨他。还有她那脾气不好的老娘,是否也一并带过来了,可千万别留下了叫老人家一个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