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阵成为组织的一员后,仍然会经常性地到老科学家那里接受电击治疗。他想要尽快地恢复记忆,竭力地想去探寻记忆那头朦胧的熟悉感之下掩盖的真相。
可惜梦醒后所有和回忆有关的碎片都会消失或淡化,只能依稀想起一张模糊的脸。
今天组织内部召开例会,贝尔摩德意外地来得很早。
黑泽阵有些拘谨地打开会议室的门,就看见那天那个美丽的女人已经坐在里面了。他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他对此感到迷惑万分。况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女人就抱住他叫他“阿阵”,难道他们以前就认识?
黑泽阵在她的身旁的座位坐下,开口问她:“请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那个女人也并不惊讶,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便问道:“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水绿色的清澈里流转着些许期待。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认识?不然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黑泽阵顺势发问。
贝尔摩德笑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认识莎朗·温亚德吗?”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是抱歉,我想不起来……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黑泽阵疑惑地看向她。
贝尔摩德躲避他的目光,“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我把你认成他了。”
黑泽阵还想问更多,但组织里其他成员陆陆续续进来了,他也就噤声坐好,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贝尔摩德眼底涌动着的情绪闪烁不明,黑泽阵看着她的眼睛,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种感觉好奇怪。他想。
“感谢各位组织成员的莅临。近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今天的例会我们要先介绍一位特殊的新成员,黑泽阵。相信有了他的加入,我们组织一定会比以往更强大。”乌丸莲耶语毕,霎时掌声雷动。
黑泽阵有些拘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大家鞠了个躬。
贝尔摩德捂着嘴轻轻地笑了。十六七岁的少年其实还很孩子气,却曾是她眼里为她遮风挡雨的英雄。
看到了贝尔摩德的笑容后,他更难堪了。他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很笨拙,于是他立马恢复了他那张惯常的冷漠脸。
会议结束后,众人纷纷走出会议室。黑泽阵等大多数人散场后悄悄问正在收拾文件的乌丸莲耶:“大人,您能告诉我现在我家里人的情况吗?我知道你调查过我。”
“你很聪明,但又不够聪明啊,小家伙。我早就已经和你说过了,你要保护的人现在过得好好的,你不用操心。”乌丸莲耶整理着文件,没抬头看他。
“那您怎么证明呢?我能见他一面吗?”他问。
“你们已经见过面了。”他朝乌丸莲耶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只有一个人——贝尔摩德。
她迟迟没有离开,此刻正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袅袅的白。见他望过来,她对他报以温柔妩媚的微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别告诉我,这段时间的治疗里你什么也没想起来。”乌丸莲耶轻飘飘地说着,好像他的记忆恢复与否都无足轻重。
“那么你呢?我们以前果然认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黑泽阵攥紧了拳头问贝尔摩德。
“我只是觉得你问的这些没有意义。就算我们以前认识,又能怎么样呢。”贝尔摩德把烟夹在她纤细的指间,“过去的事情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你也不认识莎朗·温亚德。”
黑泽阵又一次仔细打量面前这个被称作贝尔摩德的女人。一头金发,典型的西方人长相,美丽妩媚中透着危险与神秘,给他的感觉就像神圣而美丽的赫拉,又像邪恶恐怖的美杜莎。说不上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可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总隔着一层壁障,或许是一个谎言、一个搪塞的说辞。
黑泽阵低下头,轻轻冷哼一声,“想要无休止地从我身上攫取利益,让我彻底为你们所用,你们可以直说,没有必要用这些说辞来糊弄我。”
“我知道我根本没有选择。像你们这种人,我一进了你们的窝就绝对跑不掉的,”黑泽阵有些恶狠狠地说,“真是虚伪。”
乌丸莲耶笑了,“我可真的没有骗你,还有,你的话语放尊重点。”
贝尔摩德倒是愣了愣神,烟掉到了地上。她将烟踩灭,走到黑泽阵面前,“那么你觉得,你想知道的答案,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我不知道……”黑泽阵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你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贝尔摩德凑近他,在他耳边轻轻问着。
黑泽阵身体一阵僵硬,深吸了一口气:“……你在组织里的地位不低……我观察过了,他们对你似乎很尊敬。”黑泽阵后退了一步,顿了顿,“但你既然能坐到这个位置,双手肯定不太干净。我并不是太在乎我和你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找回我的记忆,保护我的家人。”
贝尔摩德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夹着一丝悲凉。她将手贴上他的脸,“看来你确实很聪明,以后好好努力训练,我看好你。”她媚眼如丝,就这样与他对视。
“没人需要你的认可。”黑泽阵将她的手拿开,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这小子真没礼貌,你眼光有待提高。”乌丸莲耶说完这句话,背手离开。
她无奈地笑笑,又点燃了一支烟。
垂暮的星光,终究等不来朝阳。
黑泽阵三天内就通过了包括狙击测试、爆破测试在内的所有技能测试,且体能测试得分都是清一色的A。教官啧啧称奇,报告乌丸莲耶说,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好苗子了。乌丸莲耶只回复了个“很好”,便再无下文。
这些算什么。乌丸莲耶想,如果到时候过不了杀人那一关,现在的成绩都是狗屁。
不过他确实进步很快,乌丸莲耶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看来骨子里冷漠的人驯服起来比他那个同情心泛滥的女儿要容易得多。
黑泽阵在三个月内就达到了当初莎朗·温亚德进组织一年后的专业水平。他的枪法、准头都很好,反侦察能力和随机应变能力很强,这些让乌丸莲耶很是满意。
贝尔摩德偶尔也会来训练场地看黑泽阵的训练成果。她总喜欢在风里抽着一支烟,吐出的烟雾四散开来,像转瞬即逝的落幕一般。
他讨厌她的烟味,让她离自己远一点,她在这时总会轻笑着凑近他突出袅袅的烟草气息,是女士香烟和她身上的香味混合后独有的气息。
“阿阵真是个小孩呢。”她笑骂。
“离我远点,别叫我阿阵,我们不熟。”他别过头这样说着,却把有关她的气味悄无声息地刻在记忆里。
无声无息,却又那么深刻。每次闻见她的味道,他的心总会毫无缘由的狠狠抽痛一霎。
她会教他一些动作和技巧,也会亲身去指导他,每次她贴上身来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一阵窘迫和为难,但同时又不知为何总想落泪。
为什么?她到底是谁?
而他,又是谁。黑泽阵。到底是谁。
其实他很想了解她,这种感觉胜过了他对自己12年来没有任何变化的好奇。他经常能在电视和电影上看到贝尔摩德的脸,知道了她在外面的身份是演员。
他去查了她的真名,叫莎朗·温亚德。
莎朗·温亚德。
闪闪发光的巨星,莎朗·温亚德。
这正是多年前他所希望的,她未来的样子。
可他却忘了。只知道在他的梦里,那张模糊的脸似乎更加模糊了。
只剩下一声又一声的,“莎朗”。
在千禧年到来之际,组织接到任务,要在一艘举办舞会的游艇上刺杀某位宾客。
贝尔摩德和黑泽阵恰好都被派到了这个组,于是他们提前一天就伪造了邀请函潜入游艇里,并在相邻的两个房间住下。
那天晚上贝尔摩德洗完澡,穿了一件简单的真丝吊带裙就出来吹海风。风将她头发轻轻扬起,她抬起手将头发撩到身后,无意地朝黑泽阵房间瞥了一眼,发现黑泽阵不知何时已坐在房门前喝酒了。
“啊拉,小孩子可不能喝酒。”贝尔摩德走过去轻轻弯腰,正好露出了她身后天空中挂着的那一抹残月。
“我可不是小孩子。”黑泽阵仍然喝着他的酒,抬眼一看,面前的人却顶着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
“贝尔摩德,为什么这个时候就开始易容了?”黑泽阵皱眉。
“你能认出来?”贝尔摩德有些惊诧。
黑泽阵嗤笑,“你不管变装成什么样子用什么样的声音我都能识破。”
“哦?为什么呢?”贝尔摩德扯下假皮,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黑泽阵一阵窘迫,有些语塞。
“好啦,不逗你了,我房间里有些不错的酒,不如一起享用?”贝尔摩德看清他手上的酒瓶印着的“Gin”,对他眨眨眼。
他的耳根突然开始发烫。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他想。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们进入房间,黑泽阵还很顺手地把房门带上。
贝尔摩德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瓶酒,又从房间里随便拿了两个酒杯,然后又拿过他手中的酒瓶,往酒中各倒一点后,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加了进去。
她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说:“工具有限,调得有些粗糙,Dry-Martini,你尝尝看。”
黑泽阵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怎么样?”她问。
“还可以。”
“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她轻笑了一下,边往酒杯里倒酒边问。
“你没必要知道。”
“好吧。”她举起酒杯,与他的碰了碰。
黑泽阵有一瞬的恍惚。
一定是喝醉了,他想。
黑泽阵的酒量比贝尔摩德想象中要好。她在酒里浸泡了这么多年,自认为酒量还不错,但她已经面有醉色了,黑泽阵似乎还很清醒地在继续喝。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被黑泽阵抱回房的少女。
贝尔摩德去取了些蜂蜜水喝,总算清醒了些。然而她发现黑泽阵已经趴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
这可麻烦了,以她的力气把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弄回他隔壁的房间,还是有些难度的,尤其是他目前这种半醉的状态。
于是她打算先把黑泽阵弄到她床上,再到他的房间里去睡。她费了一番力气,终于把他弄到了床上。
贝尔摩德有些无奈地替他盖好被子,心想明天还有任务,今天实在不应该让他喝这么多。
正当她准备离开,却看见黑泽阵嘴里嘟囔了几下,半睁开了眼,轻轻抓住了她垂在床沿的手。
“你醒了?正好,该回你自己的房间了。”
“你……好像有点眼熟……莎朗?是你吗?我好想你……”
只是这一句话,她仅存的理智突然开始分崩离析。
“是我……阿阵,是我啊!”她哽咽着,撑着床沿站起来,弯下腰去轻轻抱了他一下。
“我真的好想你……我们回家……”黑泽阵反身将贝尔摩德紧紧抱住,“你长大了,真漂亮……答应我,在原地等我,好吗?”
他突然吻上了她的唇,双手在她身上流连。她有些吃惊,但双手很快环住了他的脖子。他们带有相同味道的呼吸在空气中交缠着,冷冷的房间里仿佛迅速升温。
两人浑身都燥热了起来,贝尔摩德的那件吊带裙被褪了下来,随意地扔在了床的角落。黑泽阵的身体紧贴着她,温暖涌动着彼此传递,接着是一阵疼痛,身体的某一部分突然被填满,那么充盈,那么具体。
她想她是笑着的,可她却流着泪。像是某个残酷的童话里,被心爱的人踩踏的一枝玫瑰。而她莺一般地将无名的尖刺扎入身体,穿透心脏,将痛感年复一年地浇以鲜血,孕育成爱。
她给了他一枝宝贵的红玫瑰。
有一些如潮水般的汹涌的剧烈快意随着轻微的疼痛不断地涌上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他想将她糅进自己的灵魂,向她倾注着十几年的汹涌爱意。她咬着唇,无论是快乐与痛苦都无法脱口而出,只是把双手抓得更紧,将他进一步陷入自己的柔软,不知是挽留还是承受。她偏过头去,能看见窗外悬挂的残月,此刻正失真地摇晃着,将光线晕染开来。
身体只能感受到黏腻和湿滑,思绪也一同在那一张不大的床上翻滚。她此时发现他的肩是那么地单薄,并不似记忆中的那一般宽厚。
于是她将他搂得更紧,像当初的他心疼的抱住那个濒临崩溃的自己。
其实他身上有很多细节都已经和当初不太一样了,但改变最大的还是她自己。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肮脏,此刻的她只是借酒装糊涂罢了。
她十分清楚,她早就已经不是莎朗·温亚德了。她不配作为莎朗·温亚德在他的身下。
不知过了多久,贝尔摩德凝视着的窗外那轮残月才停止摇晃。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有那么一瞬,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莎朗——那个黑泽阵所爱着的,单纯善良的女孩儿。
仅仅是一瞬而已。
很快,黑泽阵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贝尔摩德欠身帮他盖好被子,留下一声叹息,便拿过床脚的衣服准备穿上走人。
可她终究没舍得离开被窝。只是翻身顺势躺进他怀里,像个初恋少女一般浅笑着抿了抿嘴,与他相拥而眠。
夜与人都沉沉睡去,银钩似的月还在天上挂着,浅浅地勾挠着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