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江归晚等花妙翎做完这一切,站起了身,才放轻步子上前。她拍了拍花妙翎的肩,以示安慰,紧接着面向那块无字碑行了个晚辈之礼。

    在花妙翎的注视下,江归晚执剑弯膝跪了下去,“晚辈明山十四宗江归晚,拜见谷树医仙。”

    “我生自景德三十九年寒露时节,父江宣清,母曲云舒。憾今日与前辈隔黄土相见,未曾得见您真容,亦不能当面叩谢您往时医治我父母之恩,遂以此礼跪谢前辈。”她一字一句说完,俯首叩地磕了三个头,又继续开口,“今日得前辈之药,我亦会铭记此恩德。前辈之交代,我自愿领下。我江归晚在您碑前立誓,我活一日,必护花妙翎一日无虞,此诺若失,我……我完成自己使命后,自剔骨削皮,来您碑前以死谢罪。”

    “姐姐!”花妙翎大惊,她不知道江归晚的父母和她师父之间竟还有这么段往事,她更没想到江归晚会发如此重的誓,“不作数!姐姐,此诺不作数!”

    生与死,自有天意定,事事尽力而为,何须拿命与天争。

    常言道,这世上的每个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这话其实也不对,像肩负恩怨一脚踏进武林纷争的江湖人,像居于朝野搅弄权势风波的庙堂人,亦像生逢乱世朝不保夕的百姓,他们都不一定能活到苍颜白发,因病而折,寿尽而亡。

    从头顶随时随地落下一把不知几寸的刀,就身死魂归黄泉,这才是如今最最稀松平常的。

    花妙翎不需要江归晚许下任何承诺,更不需要江归晚拿命相护。江归晚就只是江归晚,花妙翎也就只是花妙翎。她们各有要做的事,要走的路,江归晚不必因为上一辈的旧恩扣上枷锁,要不然,她花妙翎只能变成一个负累。

    “姐姐,此诺无效。”花妙翎执着道,“我是我,你是你,只做朋友交,不言生死之顾!”

    这俩姑娘各有各的倔强,江归晚不理会花妙翎的拒绝,她再次俯首磕了三个头作告别,利落地站起了身。

    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头顶繁星璀璨,月亮高悬。自进入莲谷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江归晚不欲再逗留。她既得了解药,就该早早送去观林山庄,早一刻,文长风就多一分被治愈的可能。

    白日里花妙翎刻木时,江归晚在这四周探过路。这里竟是个孤岛。

    岛不大,她走了一圈估摸着也就一个时辰。岛上没有任何凶兽,也没人生活过的迹象,除了在东边停着一只小船。

    江归晚检查过,完全可以使用,这船载她和花妙翎没有任何问题。

    “阿翎,这图案是什么?”

    江归晚带着花妙翎来到停船地点,她率先上船,就在船头看见一个泛着光的看不懂的图案,像是用什么荧光粉之类的东西画出来的。

    八成也是谷树医仙留下来,帮助她们离开此处的指引。

    花妙翎闻言上了船,她去到船头,蹲下身认真看。

    “这不是什么有含义的图案,一副泛舟图而已,不过因为画的小,看起来有点糊,显得难懂了。”花妙翎指着图案边,解释道,“姐姐,看这儿,这才是重点。”

    江归晚凑近仔细辨认,她狐疑道:“是个箭头?”

    花妙翎笑道:“是箭头,师父的意思是要我们乘舟往西北方向走。”

    “西北?”江归晚看向那片漆黑不见光的方向,问道,“阿翎,你知道那是哪吗?”

    花妙翎摇摇头:“现在不能。我离开很久了,或许白天我有可能认出来。不过姐姐,这岛我虽然没来过,但肯定离花霖不远。”

    江归晚也认同这一点,虽说过了一天一夜,但在海里通密道本就难如登天,即便谷树医仙有这通天的本事,这件事也不是可以无声无息做出来的。

    两人各怀着心事,都不再说话,一人拿一船桨,划着船往西北方向去。

    -

    花霖城自云秋击响不悔鼓后,安静了好些日子。

    族长云暨和两位长老都没再露过面,云韶那日拒绝归家,最后被抬进了城东医馆。他养伤期间去云秋家探望过好几次,但没有一次进过门。

    倒不是云秋不让。

    云韶每次都只站在门口,也不敲门,也不走,像个影子似得,就那么站上半个时辰,再默不作声地走回医馆。

    他和云秋之间,始终是他欠了她的,一辈子也弥补不完。

    明明最开始是他先动的心,不顾礼制向她求了亲,也是他先痴缠,许下生死不相离,要她捧出一颗心,可到了最后,也是他最先放了手,退了亲,毁了誓。

    云秋合该恨他,厌他。

    “云韶?”

    云秋刚出院子,就瞧见了站在门外正失神的云韶。

    她是准备去医馆看九娘的。

    家里就她一个人,孩子只能自己带,分身乏术,她一时顾不了躺在医馆昏迷不醒的九娘,她也不放心把孩子就这样撇在家里,独自出门。她闹得那样大,这事不可能轻轻松松揭过。

    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族长那边确实没见有什么动静,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白天的时候她特意没让孩子睡那么长时间,入了夜早早把孩子哄睡,她匆匆给自己洗了个澡,消去了身上大半的奶味,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打算早去早会。她却没想到会在家门口看见云韶。

    沉浸在回忆里不可自拔的云韶听见这一声熟悉的呼唤,更像是跌入了梦境,他的眼眶里狠狠砸出一滴硕大的泪,在月光下,如珠光暴露在夜色里,无处可藏。

    “阿秋……”云韶张开双臂,三两步跑到云秋身前,紧紧把人抱进怀里,“阿秋,你来了……你来了……你终于愿意入我梦了……”

    云秋有些猝不及防,她愣了一瞬,刚要用力推他,就察觉到她身前的云韶弯下了腰,把头埋进了她脖颈间。

    他的唇就贴在她耳畔,凄惶无助的痛哭着,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对不起。

    云韶说:“阿秋,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次都护不住你,我真的一次都没能护住你。阿秋,我还毁了你的家,从你身边抢走你的家人,抢走你的丈夫……还要害了你。我对不起你,我是个畜牲……我应该去死,被千刀万剐,被世人唾骂踩踏……云秋,我真的对不住你……你不爱我是对的,你不要爱我了,我是个混蛋……”

    云秋听着云韶泣不成声的字句,时隔多年终于再一次想起来曾经年少时,云韶也是如此这般窝在她身边,不厌其烦说着情话。

    云韶比她高了一个头,每次却非要委屈自己弯下腰来,一双眼亮晶晶看着她,与她对视。

    她记得,云韶跟她解释说,相爱的人就该视线齐平,看得一样高,望得一样远,这样两个人的终点也是一样的,就怎么都走不散。

    原来都过去这么些年了。

    云秋抬眼看着月亮,拍着云韶的背,安慰道:“云韶,我不怪你。从前你要我的心,我给了,你要我嫁你,我应了,你要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我都做到了。”

    “你说你想娶我,你送来了自己凑出来的聘礼,送来了嫁衣,我信你是真的想要娶我。后来你哭着跟我说你娶不了我了,要回了亲笔写下的婚书,收回了你许给我的海誓山盟,我亦是相信你是真的争取过了。”

    “云韶,我没负你,你,也没有负我。我们只是缘分太浅薄,上天不许我们做一世恩爱的夫妻。云韶,我已经放下了,不恨也不怨,你也该放下,让自己解脱。”

    至于抓人送去试药这件事,她没法说不怪他。

    她知道,这错不该归咎在云韶身上,可云韶逃脱不了,他有罪,他该向受害的人赎罪。

    云秋推开云韶,认真跟他说,“少族长,现在花霖不剩下多少有能耐,有本事的人。我不想把命断送在那些人手里,城里剩下的人也不能白白枉死,我要平冤,我要讨一个公道。你是少族长,请你想清楚你要走哪条路。”

    云秋看云韶依旧是不太清醒的样子,把话说完也不再跟云韶这样待下去,她推开云韶就跑着往医馆的方向去了。

    这个点,医馆空荡荡的,就一个守夜的药童坐在柜台前打瞌睡。

    云秋放轻步子,闪身进了医馆的内室。这医馆也不大,她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云九娘所处的房间。

    云九娘闭着眼,一副睡着的样子。云秋拍了拍九娘的手,没一点反应,她又揪着心伸出手试探了一下鼻息,确认人只是昏睡才安下心来。

    云秋看向九娘平坦的小腹,心里一阵苦涩。孩子没了。

    对她们来说,孩子就是最后的底线。云秋不敢想等九娘醒来,再次遭受一遍锥心之痛的模样。她拿出自己的绣帕,牢牢系在九娘的手腕上,希望她一睁眼就能瞧见。

    再忍一忍,这夺子之仇,九娘要亲手讨回来。

    这长夜,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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