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妙翎伸手拦下江归晚出鞘的剑,轻声解释说:“姐姐,不是轻薄,让他走吧。”
怎会不是轻薄?刚刚都那样了……如果这都不算轻薄,那什么才是轻薄?
江归晚着实愤怒,不甘就这样放巫晁离开,但看着逐渐消失在夜色的身影,心知即便现在挣开花妙翎的手,也无济于事。
只能止步,收剑入鞘。
仿佛是想要个答案,江归晚紧抿着唇,偏过头看向挡在她身侧的人。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花妙翎忽然软下身,整个人失力地栽进她怀里。
“阿翎?!”
“姑娘!”
站在一旁的云秋看见花妙翎快速变苍白的脸色,也虚着步子,急忙跑上前想要搭把手。她不认识花妙翎,只见恩人如此护着,便当这姑娘与那疯子不是同路人。
花妙翎艰难的扯出来一个笑,对着云秋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云秋莫出声。
她把头靠在江归晚肩上,感受着腰间紧紧抱着她的手,不合时宜又无限眷恋的想要在这温暖的怀抱里多窝一会儿。
人啊,总是希望身边有枝可依的。
在难过和无助的时候,稍微拉上一把,对她说一声没关系的,往前再走一段路,就能到春天。或者就像现在,用力抱着她,让她寻到去处歇上一刻,缓一缓。
从前在莲谷时,那个人是师父,后来去到北椋,那个人又变成了她的九师兄,现在这个人,大概是江归晚吧。
如此说来,她倒也足够幸运。
花妙翎垂着眼眸弯唇一笑,咽了口血下去,才颤着声音开口说:“姐……姐姐……他真不是轻薄我……他是要……”
江归晚听出怀中人说话时的不对劲,她神色一凝,忙把人从怀里拉出来,不曾想入目的是花妙翎苍白到大汗淋漓的脸,和不知何时已经淌满下巴的猩红。
或许是自己这突然一拉太过用力,花妙翎痛苦地蹙着眉头,紧闭着双眼,遏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往外吐着血。
江归晚眼尾泛红,她无措地看着花妙翎逐渐失去生气的脸色,慌神间手脚一软,花妙翎又重新栽进她怀里。
江归晚心中恨恼自己无用,连忙搀扶着花妙翎就地坐下。
她刚要抬手查探脉搏,花妙翎忽然又呕出一大口血,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在她怀中大力挣扎起来往一旁的空地上摔去。
“阿翎!阿翎!”
江归晚匆忙跪在地上,试图阻止在地上左右翻滚的花妙翎,想要把她重新抱进怀里。她听着花妙翎声嘶力竭的痛喊,手举在半空,迟迟落不下。
就这么犹豫的一下,她看见花妙翎的额头和脖颈间青筋迅速暴起。在她的注视下,花妙翎如霜雪般惨白的皮肤上,一点一点长出紫色的花纹,妖冶又诡谲。
就像是扎根在她身体里的花,节节疯长,从花妙翎的额头顺着面颊一路蔓延至脖颈。
江归晚心头大惊,她再顾不得其他,单手制止试图继续在地上翻滚止疼的花妙翎,把人抱进怀里,另一只手直接扯开花妙翎的衣襟,扒落肩头。
果不其然,花妙翎的肩背上也已经遍布紫纹。
江归晚提着心把衣衫往下再拉了点,直到看到心口处的光洁,才敢重新呼吸。
花妙翎熬过了那阵疼终于恢复清醒,她不再吐血,像是恢复了点力气,她伸出手轻轻拉住江归晚的衣袖,抬眸道:“不会死的。”
至少,熬过了今晚,她就不会死。
花妙翎靠在江归晚怀里,缓缓道:“姐姐,刚刚是……他是在给我下蛊,想要我受他受过的疼而已。不是轻薄,无需动怒。”
江归晚被这话气的一噎,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怼呛出声,动手整理好花妙翎的衣服后才开口说:“你是大夫,救你自己。”
花妙翎听出江归晚强压的颤音,她伸出手抓着的松开衣袖,晃晃手,让江归晚看见自己露出来的胳膊,失笑道:“已经救了,姐姐,我也是很惜命的。”
“怎会?”江归晚看着花妙翎光洁白皙的胳膊,满腹疑惑,“明明刚才你还……”
她又把目光转向花妙翎的脸和脖颈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紫纹确实正在肉眼可见的消退,慢慢只剩下淡紫色的痕迹。
见江归晚一直盯着自己的脸,花妙翎摇摇头,在江归晚怀里撒娇道:“这蛊还挺厉害的来着。我这一会儿就把这紫藤花纹痕消成这样,我也已经很厉害了……姐姐,真没事了,过一会儿我就又生龙活虎的了。”
江归晚点点头,又不放心追问了一次:“真没事?”
花妙翎使劲点点头:“我保证,准没事。”
在察觉到江归晚想要动身起来时,她又忙说:“姐姐别动,我现在还没完全恢复,我们先这样缓一会儿。”
现在自然是花妙翎说什么就是什么,江归晚闻言立马重新坐好,不再动作。
花妙翎被逗的笑出声,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云秋,道:“那位娘子身上沾了点毒粉,姐姐你帮我喊一下她。”
江归晚低头问:“你现在可以?”
花妙翎应道:“真可以。她身上沾染的毒粉只是唬人的小玩意,我一针扎下去,就解了。”
云秋被方才花妙翎的样子吓得失了魂,江归晚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挪着步子走过来。
若说方才她对花妙翎还有那么一丝不信任,那现在就只有满心的愧疚。
她没见过蛊,以为花妙翎同她一般被下了毒,还是立竿见影要命的毒。吐了那么多血,在她心里,花妙翎和巫晁之间就隔开了来,即便真有关系,那也只会是深仇大恨。
走到两人跟前,云秋看见花妙翎恢复如常的脸色,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花妙翎直起身,简单跟云秋说明了一下她的意思,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银针。
本就不胆大的云秋生完孩子后,好像失去了敢于冒险的勇气。她下意识看了眼江归晚,想要这唯一的“熟人”给她点支撑,告诉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姑娘确实医术高明。
对上视线的江归晚对云秋点了下头,坚定道:“请相信她。”
请相信她。
这四个字不仅听进了云秋耳朵里,也听进了花妙翎心里。
它足够短,但也足够让人为此感激一生。
自得知师父逝世后,花妙翎在天地间成了一个独行者,她彻彻底底失去了家。
原本宽敞明亮的大道变成了漆黑无光的独木桥,她如伤鹤单立其上,雨雪打湿羽毛,飞不上高空。
今夜听巫晁亲口说出禁锢着他的深渊,指着血淋淋永不结痂的伤口给她看时,她就知道,她自以为的救赎根本就不能实现。
巫晁要的是她陪着他腐烂。
她做好了后退一步,顺着拴在腿脚处的铁丝往泥里摔的准备,但此刻,她想不回头,拖着那头同样被这根铁丝勒的断骨碎肉的痴恨鸟,往前走一步。
哪怕,哪怕他们终有一日会狠狠跌落,死在浩瀚如山的波涛海浪里,她也想要带着巫晁往前走。
错的人要付出代价。
她的错,是伤了巫晁的左眼,因此,无论是剜眼赔罪还是如何,她甘愿听其为之。
可除了她,胥翁毒圣亦有大错。
她是酿成这一切苦海的因,胥翁毒圣是亲手推动这苦海翻涌奔腾的风。这最终酿成的果,胥翁毒圣便不能不尝。
“阿翎?”江归晚见花妙翎久久不动,以为她身体又开始疼,忙低下头看她脸色,谁知却看见她眼中蓄满的泪水,“可是疼了?”
花妙翎眨眨眼,任眼泪滑落,她破涕为笑道:“就是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不是毒发就好。
江归晚看着花妙翎如星光璀璨的眼眸,感受到她是真的开怀,彻底放下紧绷的身体,守在一旁看她为云秋施针。
一针入穴,云秋从嘴里吐出来一小口黑血,之前那些磨人的症状便都消了。她高兴地拍着大腿,一时间语无伦次的不知如何道谢。
花妙翎笑着说:“娘子莫情绪激动。这毒虽不厉害,但也不是能这么快就根除的,你近七日莫要情绪激动,我再给你配些驱毒的药喝上几天,才算是彻底没事。”
云秋连声道好,她平复心情后,又想起昏迷未醒的九娘,开口道:“姑娘身体不适,我本不该再求这不情之请,只是我有一好友名唤九娘,她前不久受重伤失了孩子,如今还未清醒。我今夜去云医居看她,刚刚出了医馆门,便毒素发作,我恐……”
余下的话不用再说,花妙翎和江归晚都已明了。
花妙翎神色凝重道:“九娘若是重伤昏迷之人,这毒于她来说便是夺命之药。不如你带着我们前去一看,我见了人,才好诊断。”
事关性命,慢不得一点,三人火急火燎一同朝云医居赶去。
一进门,打眼就瞧见趴在桌岸上睡得沉的药童。江归晚为保花妙翎诊治时清净不受干扰,思索一番,上前给药童点了穴,暂时封住了他的五感。
等江归晚进到内屋时,恰巧花妙翎已经把完脉象,她看了眼在床上躺着的女子,问道:“如何?”
“情况不好。她身上的毒不多,我们来得也及时。”花妙翎声音沉重,她说着又看向一旁的云秋,问道,“你可否跟我讲讲,她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云秋不敢漏掉一点,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
花妙翎听完气得咬牙,愤愤骂道:“你族长的心是毒蝎子做的吗?!七月大的胎儿在腹中已然成型,他竟活活给打死了?!这人……这人莫不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寡亲薄情,黑透了心肠!”
江归晚心中也怒不可遏,她回想起当初在鼓前救人时,在人群中看到的那几个年迈的老人,为首的那位拿着拐杖,一下又一下打在趴在地上的年轻人背上,手上的力道看着重,其实每一下都留有分寸。
她当时没及早出手,一直拖到危急关头,也是看出来这当中有隐情。
江归晚想,她还需要再和云秋聊一聊。她上前一步,看向花妙翎,认真道:“你可能医好她?你的身体可还能支撑?”
花妙翎没敢下保证。
这位九娘当时定是被人尽力诊治过,当日才没有立即毙命,只是那人医术不算高明,或者是中途断了针和药,误了救人的良机。
“我只能说,尽力一试。劳姐姐帮我烧一大桶热水来,越多越好,她可能需要开腹。”
云秋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高声道:“开腹?!”
这年头,治病救人不过是望闻问切之后,开药扎针,哪听过什么切腹而诊的?肚皮割开,那人怎么还有活路?
“不行!”云秋想也不想就拒绝。
江归晚听到“开腹”二字直愣愣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到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她深吸了口气,死死压着自己的情绪,才闭着眼开口:“可以的,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