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溪寨·五

    幽暗的丛林里,远远地浮现一个幽蓝光团,幽蓝光团在树木的掩映下时隐时现,给死寂的密林平添一丝诡秘。

    随着光团越来越近,才能看清所谓的光团原来是一颗硕大的发光蘑菇,圆润的大蘑菇姿态悠然,仔细看,它并不是凭空飘在半空中,而是稳稳地站在一个人的头顶,正随着那人的步子在林子里游走。

    蘑菇,正是大小灯菇——现在不能叫作大小灯菇了,而是要叫作“星”;顶蘑菇的人,正是桥溆。

    时间倒回半小时前。

    大小灯菇向桥溆表示:“是命运的指引让你我相遇,遇见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夙愿终于有了了结之时,或许这就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的原因吧。”

    桥溆于是问道:“请问你的夙愿是什么呢?”

    大小灯菇做深沉状:“在离开永寂的宇宙时,我就发过誓——发誓永远不再孤独。”

    桥溆有种淡淡的不祥预感。

    这里只有她能听它讲话,别说什么孤独啊夙愿啊的……

    桥溆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桥溆的预感是对的,她刚跑出去没两步,伴随着大小灯菇疑惑的叫唤“欸,你跑什么?”,先是大块泥土松动的声音,然后一个巨大的阴影向桥溆砸来——大小灯菇竟然一个弹射从泥土的禁锢中解脱出来,呈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直直落在桥溆头上!

    或许它的体型并不算巨大,但它的身体落在桥溆头上后,它健壮有力的根须立马牢牢扒拉在桥溆的头上、脖子上和肩下,不断交错缠绕来稳固身体,桥溆瞬间因为脸上交错重叠的根须失去了一半的视野。

    其恐怖程度不亚于被一只巨型蜘蛛骑脸。

    桥溆僵了一瞬,顾不上被砸头导致的眩晕,下意识伸手使劲撕扯这些根须,想直接将大小灯菇从她头顶甩出去,但失败了。好不容易扯开几条根须,要让它们不重新缠上去,只能将它们抓得远远的,这样就导致她失去了一只手,而其它根须依然在头上,一只手根本揪不开剩下的根须。一放手,那些根须又重新扒拉回去了,进度清零。

    扯又扯不开,掰又掰不断,这些根须特别粗壮强韧,仅凭桥溆的手劲根本掰不断它们。除非一下子弄松全部根须将整颗蘑菇扯下来扔出去,但这些根须抓得贼紧,还互相缠绕在一起,根本无法松开。

    桥师傅忙活了半天,大蘑菇依旧牢牢地站在她头顶——鬼知道一个蘑菇为什么会有这么发达的根系!

    桥溆内心鸟语花香,大小灯菇却非常得意,欢快地道:[孩子,你为啥要跑呢?]

    桥溆深呼吸,努力平复心绪。她也是人傻了,做了半天无用功,忘了自己又不是手无寸铁。

    桥溆亮出一把大剪刀,园林里修剪花枝的那种大剪刀,沉声道:“我还是建议你自己下来。”

    头顶的大蘑菇沉默了。

    桥溆见状,惊讶道:“哦?看来你知道我手上这东西是干什么的?”

    大小灯菇弱弱道:[你别这样嘛……]

    桥溆沉声:“下来。”

    要不是这颗蘑菇特别,桥溆都直接动手了。

    大小灯菇终于缓缓松开了它的根须。

    桥溆一把把它扯下来,呼,终于可以松快了,被扒得好紧。

    桥溆把它放回土坑里,拿出把铲子将泥土填回去,然后死命踩实。

    “说吧,你到底要做什么?”桥溆其实能大致猜出大蘑菇的目的。

    好一会的沉默后,大小灯菇才开口道:[我只是不想再一个蘑菇呆这里了,你能听到我说话,我想跟你走。]

    它的声音带着祈求的意味:[可以吗?]

    鉴于刚才平白无故被吓了一大跳,桥溆气还没消不想回答。

    大小灯菇:[好吧,对不起孩子,我不该不问你意见就跳你身上。]

    桥溆斜睨它,仍没说话。

    大小灯菇:[或许你愿意为我停留久一点吗?我有个长长的故事。]

    桥溆沉默地点了点头。

    大小灯菇是能看到桥溆的动作表情的,知道桥溆同意后,他开始组织语言。许久后,他开口了:[首先,在此之前,我似乎还没做过自我介绍,你好,孩子,我的名字叫作“星”。]

    桥溆:“……星?”

    星很高兴地回应:[欸!]

    大小灯菇伞背上的星图更亮了,如果蘑菇有眼睛,此时他估计已经笑得眼睛成一条缝了。

    停顿一下后,星继续道:[我来自星星族,星星族是来自宇宙的古老种族,他们游走于浩瀚的宇宙,可能看上了哪个小世界,便会去那里定居,是个自由又强大的种族……

    星星族的孩子只能在宇宙中诞生,他们自诞生起,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宇宙和星辰,诞生后,他们的父母给他们起名时会征求他们的意见。这时候,很多星星族的初生孩子都会表示对星辰的喜爱。于是乎,“星”成了星星族族人最常见的名字,叫“星”的族人比例高达三分之一,当然,这个比例随时会变化。不过虽然如此,我依旧对我的名字很满意。]

    故事娓娓道来,桥溆抱着双膝认真听。

    [在孩子拥有一定的独立能力后,他们的父母便会离开,重新回到宇宙中去——星星族来自宇宙,也将归于宇宙,他们不属于何一个个体。自此一别,他们大概率这辈子不会再相见了。星星族就是这么孤独的种族,自幼年期与父母诀别后,便会一直独自游走在宇宙中,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其余族人——宇宙太大了,星星族族人太少。

    不过也有很小很小的概率,星星族会遇到一个族人,如果两人都恰当年龄,并且看对了眼,就会共同孕育一个新生命。而在与孩子分别后,他们也大概率会分别,走上不同的方向,然后,又是漫长的孤独岁月——星星族就是这么一个孤独的种族……

    总之,自幼年期后,我独自一人在宇宙中走了很久很久……无论是正当盛年的星星,还是在走向死亡的、已经熄灭的星星,绚烂的星云,死寂的宇宙尘埃,倏尔而逝的流星雨……我见了无数,见了太多后,感觉也没什么区别了。我不知道别的族人旅程中是否会有这种感觉,但我常常会感到无法排解的孤独……]

    星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处传来:[过了很久很久,我路过一个小世界,我一眼就爱上了那个世界……再后来,我定居在了那个世界。星星族一旦决定定居在某个世界,便会永久失去旅行的能力,再也回不到宇宙中去了……我落在那个世界,拥有了在那个世界的拟态——一颗发光蘑菇,我很满意,这似乎保留了星星族的某种特性。

    我在那个世界度过了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终于有了同伴,终于杀死了孤独。尽管失去了星星族几乎不死不灭的天赋,我变得会受伤,甚至试过差点死去,但我依旧很快乐。]

    [……可惜的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我在一个人的帮助下,逃离了我曾经深爱的世界,来到了这里。因为我是非法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一次,我失去了很多,几乎真的成为了一颗什么都干不了的蘑菇。

    我无法说除蘑菇该会的语言外的任何话,即使偶有人类来到这里,我也只能听着他们感叹、激动、尊敬、崇拜,他们向我祈求护佑,我却连同他们说话都做不了。

    我再一次变成了一个人。]

    故事突然转折,星略过了“不好的事”,简单解释了他作为“异乡人”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星平静的讲述中透露出无尽的悲伤:[这就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孤独的原因。]

    为了摆脱永远沉默的宇宙,他放弃了永恒的生命,但到头来,他又重新与孤独捆绑。

    他已经不记得在这个世界过去了多久,是几百年?还是一两千年?久到在……那里时的快乐的记忆都变得模糊。

    那段欢愉的时光太过于短暂了,与之相比,他的生命太漫长了。

    放弃了永生后,星从永生种变成了长生种,但即使是长生种,寿命也相当漫长。可叹他这么漫长的生命几乎全是与孤独作伴的,欢愉的时光稍纵即逝,难道孤独是星星族的宿命么?

    桥溆沉浸地听着星的讲述,漫长的孤独,无法被倾听的悲伤……都过于沉重了。

    桥溆的灵魂好像飞进了故事里,“看”到了绚丽却死寂的宇宙,永远走不到边际,孤身一人;湿润阴暗几不见光的地穴,不见日升日落,只能听着地下河潺潺不息,感受炎寒变化来判断季节交替……

    突然一个衣着破烂看不清面容的人闯了进来,激动地说着什么,“如此神异之物,生于幽暗,光华照见希望……”“诸天众神啊,请保佑我们,能够度过这个冬季……”,他跪地叩首,虔诚祈愿,“他”急切呼唤,寻求应答,无人回应。

    日升日落,寒暑交替,小小的发光蘑菇长满地穴,然后漫出地面上,“他”的“眼睛”延伸出去,终于看到了天光。很久过去,偶尔会有人闯入地穴,却依旧无人能回应“他”……

    无知无觉间,桥溆眨了下眼睛,泪水堆叠起的幕布被搅碎,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咦?她的眼眶里什么时候有眼泪的?桥溆屈起手指碰了下眼睫后,呆呆地看向湿润的手指。

    ……怎么了?

    她刚才好像身临了星的故事里,是她的共情能力和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吗?

    [是“共鸣”哦。]

    星的声音打破桥溆的疑惑。

    “共鸣?”心脏闷闷的。

    [因感同身受而导致的情境共视。]

    [我施了个小法术,如果你能读懂我的感情,就能共享我的视角。]

    ……

    好一会过去,桥溆才从深重无止境的孤寂中缓过来。

    “这就是你的故事吗?很遗憾……我现在才遇见你。”桥溆低声道。

    星:[……不,我该感谢你,孩子。以宇宙中最璀璨的星光祝福你,感谢你的到来。]星的语气无比认真。

    恰在这时,地穴里扬起一阵风。

    桥溆微微睁大眼睛。

    “……好吧,我同意带你走了。”

    这么大一颗发光蘑菇,带回安置点当盏灯也不错,生物能,省电,环保。

    ……

    这就是桥溆顶着颗蘑菇走在树林里的原因。

    头顶的星异常兴奋,一直在说话。

    桥溆第二次要他放松点——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了,星抓着桥溆的根须总是控制不住地力气加重,让桥溆被抓得皮肤有点疼。不过星也就刚提醒完时会收敛些,很快又忘乎所以了。

    桥溆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算了,就当可怜一下独身老人吧。

    不过带着星除了被抓得不舒服外,有一点特别好的就是:所到之处变异菟丝子纷纷退避三尺,比手电筒和火把有用多了。

    大小灯菇的光对变异菟丝子的威慑力比普通光高得多,在变异菟丝子首脑死后,没有人指挥其余菟丝子为了“ ”冒死攻击小灯菇,现在变异菟丝子见到小灯菇只会依照本能避让。

    而且小灯菇发光均匀,能更好地做掩护,星特意增大了亮度,半径两米内都被他的光笼罩着,将桥溆整个人都包了进去,桥溆无论做什么动作都不会超出光的范围。

    带着星,桥溆在树林里行动自如,见队友们还没来,便独自探索起来。她仍未忘记自己最开始的猜测,幸存者究竟在哪里呢?

    ——

    另一边,前来救人的搜救队成员

    离桥溆发射信号的位置已经很近了,他们穿过了数不清的变异菟丝子,小青山里好像哪里都一个样,一眼看去,都是巨树和变异菟丝子。要不是有人能记得方向,他们恐怕早就迷失在这鬼影重重的丛林里了。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边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很快有人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他指着前方道:“你们看,那是什么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那里挂着一个被菟丝子包裹着的不明东西。将之打下来后,众人发现里面是一只干瘪腐烂的小型变异动物尸体。

    经验丰富的搜救队成员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一只还没被变异菟丝子完全消化的猎物,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只说了几句话,便继续往前走,并加快了脚程。

    他们遇到了越来越多的“茧”,将之劈开,虽然品种不一、被消化程度不一,但无一不是干瘪腐烂的变异动物尸体。

    他们愈发谨慎。

    ……

    ——

    距离焦炭地不远的山坡上

    阿树和章令崤仍在聊天。

    “E国和W国打仗关我们什么事?不就是W国作死嘛?”

    “还是有关系的,比如说因为A国的企业撤出E国,我国的一些企业白捡了E国那么大个市场……”

    “R国往海里倒核污水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啊,咋不知道,@#%¥……%……&”

    “人贩子都该死!”

    “不只是人贩子,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应该买卖同罪……”

    “武皇?你说金屋藏娇那个?”

    ……

    虽然两人性格、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等都天差地别,但到了死亡面前,都平等了。临死前,来自不同地方的两个人谈天说地,聊得竟也有几分惺惺相惜。

    章令崤很少这样畅所欲言,以往他太过于矜持了。

    不过这样感觉真的很不错,让他能平静地面对死亡。

    与阿树还抱有希望不同,章令崤觉得他们不太可能能等到救援了。即使迎青鹿唯他们成功出去了,就能够找人来救人吗?不,他不觉得外面就正常了。盘溪寨的人认为出问题的只是小青山,章令崤觉得其实不是,如果只是小青山,那为什么他们大家的身体也都发生了改变呢?

    更有可能是大家,所有人,包括动植物,都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但总之外面很大概率也出问题了。既然如此,小青山这么惨烈,外面就能好吗?

    所以,迎青鹿唯他们即使成功出去了,也不太可能能找到人手回来救人。更何况就算真找到了人,大家都不知道他们这些被抓走的有的还活着,也就不会来找他们。

    综上,章令崤认为他们的死亡是既定的、无法更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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