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已经习惯肖芝的喜怒无常。
从小就这样,会给她买花裙子欢欢喜喜看她穿上,也会因为裙子不慎勾丝而对她恶语相向。
肖芝将一碟掼到唐诗身上,气急败坏:“我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唐诗任由蛋液,憋红眼眶,硬是没让眼泪流下来。
“最烦你这种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的哑巴样,我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肖芝抬手还要再打,被人抓住手腕,低头一看,是个十六七的少女。
“阿姨,我报警了。”黎礼晃晃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本地报警号码,免提键亮着。
肖芝抽回手,冷厉道:“关你什么事?”
黎礼笑了笑:“你大庭广众之下打人,怎么就不关我事了?”
“教训自己女儿也犯法?再插手连你一起教训。”
“你这种人,”黎礼声音轻蔑,“也配有女儿,也配教训女儿?”
肖芝愣了愣,直接拎起椅子就要往黎礼身上砸,被闻讯而来的服务员拦截。
肖芝还不死心,脱掉高跟鞋向她砸去。
黎礼躲避不及,脸颊被粗粝鞋尖擦到,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李若越捡起鞋子,使狠劲扔回去:“大妈,你发什么疯。”
肖芝捂着被砸的腹部蹲下,冷汗淋漓,嘴里却没闲着。一个劲往外蹦着风月场上学来的脏词,将最恶毒的诅咒施于那两个女学生身上。
看客纷纷蹙眉摇头,有母亲捂住自家小孩的耳朵,匆匆带离。
唐诗眼泪终于滚落,她挤开人群,扭头跑出店。
黎礼在一条小巷子追上唐诗。
巷子逼仄,人迹罕至,过道堆满了杂物垃圾,臭气熏天。
她正要走过去,被李若越拉住:“你还是别过去了,人家正伤心,什么安慰话都起不了作用的。”
顿了顿,又说:“她这人看起来心思敏感,没准还以为你是去看笑话的。”
黎礼不以为意:“我就去说几句话。”
李若越见她不听劝,只好远远在巷口等,目光随意朝巷外一瞥,顿住。
唐诗泪眼朦胧间看见有双皮鞋闯入眼帘,女式,鞋帮印着新献校徽。
她没有抬头,压下抽泣声。
黎礼蹲下来:“唐诗,你还是痛痛快快哭出来吧。”
唐诗别手擦掉眼泪,语气冷硬:“你在餐厅还没看够笑话吗?”
哎。
果然和李若越想的一样。
黎礼说:“你怎么有脾气,怎么不冲名义上是你母亲的人发。”
唐诗抬脸,露出发红的眼眶,楚楚可怜,嘴上却依然放狠话:“要你管。”
“那么凶做什么,我又没得罪你。”黎礼指指脸,一本正经,“我还因为替你出头被打了,连句谢谢都没吗。”
唐诗目光顺过去,她脸上有道擦伤,浮着抹殷红,在瓷玉般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复低下头,不再说话。
黎礼起身欲走。
“谢谢。”
声音轻快,生怕别人听见一般。
李若越见黎礼出来,拉着她就走。
黎礼被扯了个踉跄:“就出来这么一会,锅干烧不了。”
李若越低声:“江岸,后面。”
黎礼往后看了眼,果然看到江岸跟几个男生在一起,坐在矮墙边的机车上,一条腿支地,吊儿郎当地在讲话。
他好像很喜欢穿校服。
衣领那块污渍在日光下比夜晚醒目,却浑不在意似的。
祝关楷昂下巴:“岸哥,那不是黎礼吗,你最近很关注的女生,不追过去?”
江岸懒得动:“今天没心情。”
朱廖笑道:“岸哥今天心情不好?”
江岸瞥他一眼:“问那么多。”
祝关楷扯开话题,聊起长宁哪个学校的妞最正。
江岸听得心不在焉,往巷口眺一眼,从机车上下来。
祝关楷刹话:“岸哥,去哪?”
“别跟来,这里等我。”
江岸踢开黑色垃圾袋,跨过几个水坑,往深处走了几步,瞥见一台废旧冰箱后面露出两只脚。
由于人是蹲坐着,裤管短一截,露出纤瘦的脚踝。
姜黄色袜子钩织平顺,鞋子造型精致,看起来要价不菲。
江岸倚在墙上,闲闲抛着打火机:“唐诗,我们是同类。”
唐诗早就听到脚步声,但她没有动。反正已经这样了,也不介意在陌生人眼中更狼狈一点。
没想到来的是江岸。
“我们不一样。”她站起来,“至少她没有锒铛入狱。”
“那你想不想送她入狱?”
唐诗摇头:“就算进去,也只是拘留,关不了多久的。”
“我是说,”江岸扬起笑,“地狱。”
唐诗蹙眉盯着他:“什么意思?”
“我会想办法让肖芝永远不会来纠缠你。”江岸顿顿,“但是我有交换条件。”
“什么条件?”
“你知道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吗?不是从山巅坠落,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视的人和事渐行渐远。”
“你说清楚。”唐诗说,“不要打哑谜。”
“啪”,打火机落入江岸掌心,他将五指收拢成拳插入裤兜,慢悠悠走到唐诗面前。
“我要你——”声音倏地变轻。
他微弯腰,凑近唐诗耳廓,再度开口。
唐诗眸光一颤。
江岸直起身,收起语气中的散漫,嗓音带着蛊惑,“如果你觉得不足以被驱动,还可以加码,我会为你摆平一切烦恼。”
“一切。”
唐诗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低头,迟迟没接。
等电话自动挂断,屏幕上已经多了几十条未接电话和消息通知。
唐诗按灭手机放回口袋,沉默良久:“我做不到。”
“我说过,我们是同类。”江岸唇角牵出点浅笑,“你回去再好好想想,也不急。”
江岸转身就走,数步后驻足,望着前方横斜穿插的电线:“对了,我们认识多久了?”
唐诗目光停留在他后脑勺那头桀骜不驯短发上,竟认真想了想:“十年。”
十年前。
由于唐海和温敏走动得勤,唐诗经常去藏山那栋别墅做客。
她和徐昼然逐渐熟稔,相处时也不觉得拘束,不过因为自己嘴拙,两人大多数时候仍旧不说话。
一个看书一个画画,各不干扰。
直到深秋某天,别墅中多了一位和徐昼然年岁相仿小男孩,叫江岸。
据说是温敏远房亲戚的小孩,因为家中某些变故,暂时寄宿在这里。
江岸性格张扬,给平静的别墅带来神奇化学反应。
他们三人尽管性格各异,却在时光流逝中逐渐熟稔,处成了关系要好的玩伴。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起摩擦是常事,江岸和徐昼然时不时会因为一点小事闹不愉快,两人碰面也当对方是空气。
不过,江岸通常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个。
他会捏只甲壳虫去找徐昼然:“喂,来不来斗虫?”
徐昼然少爷脾气,哪里肯轻易低头,冷淡瞥江岸一眼,直接拎书离开。
江岸自讨没趣,便会来找她玩。
那时候她胆子渐长,跟着江岸做了不少调皮捣蛋的事,把家佣搞得焦头烂额。
和家主徐仙存告状,也只换来轻飘飘一句“看好,会客厅和书房别让进就行”。
江岸在别墅里逍遥自在,唯一忌惮的人是温敏。
因为温敏对他态度异常冷淡,着实不像看待亲戚家的小孩,倒像是仇家的小孩。
有次温敏甚至因为看到桌上有几道美工刀刻痕,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江岸被掴到地上,迅速站起来,脊梁骨笔挺,没有辩解,唯有藏于背后的拳头紧握。
她大气不敢喘,此前都是她在做手工,因为要上厕所,暂时把美工刀递给江岸保管。
刚下椅子,温敏就进来了。
温敏对她向来温柔,见她被吓到,蹲下来牵起她的手晃晃:“我们小诗一直很乖,你别跟他学坏了。”
她的懦弱,或许从那时便埋下引线。
因为她什么都不敢为江岸辩白,嘴唇几度翕动,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好。”
生怕自己说错话,也惹得温敏讨厌。
声音很轻,江岸并没有听到。
他那时视线也没有投向这里,而是定格于室外萧瑟的山野风光上。
温敏笑着揉揉她的脑袋,站起来后目光骤冷,朝江岸轻骂了句。
“野种。”
野种。
她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等了解词义的时候,也终于明白温敏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江岸是徐仙存的私生子。
江岸生母是酒店前台,离过一次婚,文化程度不高,名字也很艳俗,江秋花,唯一出众的是脸。
徐存仙醉酒后和她有了露水之欢,从醉言中江秋花知晓他有钱,便偷偷生下江岸来要挟。
推扯牵缠几年,却没从徐仙存那得到半点好处。
江岸就寄养在江秋花弟弟那。
她弟弟心疼侄子,扬言要以此之道,还之彼身。
徐仙存直接把儿子转到美国,他道上手眼通天,不用自己出手,暗地里有的是人替他干脏事,替他善后。
江秋花弟弟在一个冬季被失足落河溺毙,苟秋花去了南亚打工,不知所踪。
江岸也就是在这时,以温敏远房亲戚之子的名义被送入藏山别墅。
温敏其实早知道徐仙存这档子事,出于家庭名声需要隐忍不发。
直到徐仙存毫不作掩地把人领进门,还要求她陪着一起演戏,温敏和徐仙存的矛盾才彻底爆发。
两人不久后便离婚,徐仙存去了北省,便杳无音讯,甚少回来。
江岸被送到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妻那里,头几年还算得宠,被悉心照料,直到翌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的日子便不太好过。
江岸是玩闹起来没轻没重的人,经常惹哭弟弟,有次甚至把他肩关节弄脱位,被养父踹了好几脚。
养母愈发看不惯他,动辄克扣吃穿、詈骂体罚。江岸忍气吞声了几年,收集好相关犯罪证据举报养父母,两人双双锒铛入狱。
也就是在这年,江秋花居然回来了。
她跛了一条腿,右眼几近全盲,回国后白日在餐馆刷盘子,晚上去夜市摆摊维生。
江岸和她母子团聚,虽然生活拮据,过得清贫,却也其乐融融。
只不过江岸对温敏的恨意,好像到现在都未曾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