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子与赵茹赶到内府时,先由小喜子进府将郦安叫到偏殿内,后赵茹随之进去。
二人说明了来意。
偏殿年久失修,许久没有人来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陈霉味。淡黄的阳光从窗格里射进来,不甚明亮,破碎而陈旧。
郦安立于偏殿内,仿佛他就是这儿的人。他面如冠玉,神色如常,仔细聆听着赵茹和小喜子传的口谕。
赵茹见他堪堪为有君子之姿,实在有所不忍,添了一句:“公子今日是升天如紫微星宿,还是沉渊如池中困兽,全在你一席之言了,应当怎样回话,公子小心定夺。”
郦安作了一揖:“谢姑娘一言。”
他的脸上如一塘明亮的池水,却没有半分波澜。
赵茹见他背着手踱步,踱到那窗格之前,仰着头沉思良久,慨然道:
“即使我知道这是福祸相依的选择,我能怎么办呢?难道我要为了小生小死,去欺骗别人,欺骗君王吗?那,哪儿能骗得过我自己呢?”
“这么说——”赵茹上前一步迟疑地问道,“公子选择告诉皇上实情?”
郦安转过身来,脸上笑了笑,屈身作揖道:“烦请姑娘和公公回禀圣上,郦安确与丽妃娘娘为表亲,无疑。”
赵茹见他那笑,宛如月光融融地在池水里泛滥,君子当如这月光,清澈通透,自身为光,死于寒夜。
赵茹与小喜子深深鞠了一躬:“既是如此,我等就回去复命了。”
临到要走之时,赵茹却还不死心。
“公子这样做,会后悔吗?”赵茹本想说更多,可她却略下了。
她想问的是:
寒窗苦读十年,却倒在胜利曙光来临前的寒夜,不会感到可惜吗?
为了虚无缥缈的忠诚和义气,放弃自己数十年的努力,值得吗?
本立了治国安天下的理想,如今还未报国便就要赴死,会后悔吗?
不想,郦安却答道:“虽死无悔。”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赵茹以为这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可他咬字又是如此的清晰,他当是想好了这其中的利弊,却仍然选择了忠于自己、忠于君、忠于国。
赵茹转身之间,她突然在郦安身上看见了许多古人的影子。
从前,她只在书上看见过古人说的大义,生活在浮华的现代生活久了,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真切地感受过。
她仿佛看见了屈原独立湘江前,写下:“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她仿佛见到了在草原上踽踽独行的苏武,持节不屈,宁死不从。
她仿佛理解了文天祥为何会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历史千千万万的文人墨客、志士忠臣皆以不同的轨道在这一刻相汇,他们的影子重叠在郦安身上,他们的流传下来的精神却又塑造了千千万万个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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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喜子腿脚快,先去一步给殿上等着的皇帝和众大臣回话。
赵茹一个人走回了原先躲的太和殿外的那处,阿细见她来了,脸上却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忙问:“怎么了?”
赵茹抬头说道:“郦安这样做可能会死。他还是选择告诉皇兄,他是丽妃的表亲。”
阿细活在宫中久了,听闻如此,也十分震惊,但马上又缓过神来,轻声安抚着赵茹:“郡主别想太多,也许不会呢。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咱们左右不来的。”
“是了。”赵茹暗自神伤。
大约过了一刻钟,太和殿内终于有了动静。
赵茹和阿细看得真切,见来来往往来了好些人,殿前奏起了韶乐,各路官员依次出殿,对着殿内三跪九叩。
执事的官员领了贡士在殿外等候就位。
不一会儿,诸人皆跪,一位身着官服的官员捧了黄榜站出来,宣道:
“宣平五年九月初三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进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另一官员宣道:“第一甲第一名,郦安。”
执事的官员立马领了郦安从跪下的贡生中走出来,朝殿内跪下领旨谢恩。
在听到第一甲第一名是郦安时,赵茹的心里轰的一下全然爆炸。
她先是大喜,高兴郦安终于不用被杀头,高兴他辛苦读书十余年终究如尝所愿,高兴这一切的一切。
可之后,她便开始心里空落落地失望。
她开始替自己伤心。
——原来书里的结局真不可以改。
在听闻郦安这件事时,她原以为剧情走向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结局也会有所不同。
可站在了这里,她听到了命运对她的宣判:
“你终究要去和亲。”
“你终究要永不还乡。”
“你的结局最终是下落不明,流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赵茹拖着沉重的步伐,对阿细说道:“走吧,我们。”
阿细见她脸上仍是一片落寞,似乎更加灰心丧气了,便叫道:“郡主,您怎么了?郦安相公没事了啊。”
赵茹不想回答,慢慢地转身,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情感无法宣之于口,像多少年下的雨雪积压在她心中。
她恍然想起,书里说她十八岁要去和亲,现而今,她已经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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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茹与阿细二人,一主一仆,一前一后地走着,没走多远,便被小喜子给追上。
“郡主,阿细,你们在这儿啊,害我好找!”
阿细忙说:“小喜子你个糊涂鬼,还不好好当差,找我们做什么?”
小喜子无奈地挠挠头:“我找了个空档便钻出来了,心里念着郡主大人肯定想知道方才殿里发生了什么,我急急忙忙地就出来了。”
赵茹果然被勾起兴趣:“殿里发生了什么?”
“你们说,皇上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小喜子挤眉弄眼地问道。
赵茹与阿细皆摇头。
“哎呀,小喜子你快说吧!”阿细揪了一下小喜子的手臂,催促着。
“姑奶奶,你把我给弄疼了!”他虽表面嗔道,但立马又开始笑着,得意洋洋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的功劳。”
赵茹:“你有什么功劳?”
阿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两人齐刷刷翻了个白眼。
小喜子有些着急,辩解道:“当然是因为我了。我将郦相公的话禀明圣上,中间不知道润色了多少好话,皇上听了起初不说话,可把我给着急的。”
他末了还添一句:“可吓人了。我生怕把我也给拉去斩了。”
阿细笑道:“就知道你胆子不大。”
“你——”小喜子一度气到哽咽,“让你跪在圣上面前,你心里也直打鼓!”
赵茹听不得他俩贫嘴了,打岔道:“然后呢?”
“然后,圣上思量了一刻,殿里面啊,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我啊,鼻子都不敢通气。”
“你们说,圣上怎么滴!皇上还是皇上,可真是英明神武,他说:‘既然他主动禀明了情况,如此的光明磊落,襟怀坦然,朕又如何忍心责罚呢?’”
“皇上大手一挥,把郦相公定为了今年的新科状元。这郦相公啊,可谓是因祸得福。但皇上直到现在,仍然闷闷不乐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师傅也没琢磨出来。”
阿细蔑了一眼小喜子:“圣上的事,岂能让你我知道?”
赵茹心里暗自忖度道:皇帝又珍其才华,又妒他是情敌。两难之下,皇帝最终还是以江山社稷为重,没有意气用事。只是,他内心一定极不高兴,又不能说出来,只能是哑巴吃黄连,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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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正说着,小喜子的师傅,皇帝的贴身太监庞春之挪动着肥胖的身体走过来。
“好你个臭小子,原来在这儿!咱家就说怎的找也找不见,原是在这儿,瞧咱家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小喜子立马蔫了下去,站到庞春之后面去,不敢再说话了。
那庞春之见了赵茹在这儿,立马脸上堆笑道:“郡主在这儿啊,皇上有事儿宣您进殿呢。”
“宣我?”
赵茹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公公,没说错吧,皇兄没事宣我进殿做什么?”
庞春之仍是笑着:“就是让您上殿去呢。”
“皇上和大人们忙碌了一天,现在不是到晚上为进士们举行恩荣宴吗?这宴上进士们诗兴大发,个个儿都要作诗,皇上和大人们神思疲倦,难以评读,您不是诗名在外吗?皇上就想到了您,让您快去呢!”
天呐。
什么诗名在外,赵茹只想哭。
那不过是大约五六岁时,她与皇子们一同去上学,太傅老师说谁能作得一首好诗,便可免除背诵。
她立马站了起来,吟诵了一篇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早上是可以睡懒觉了,但是宫里宫外也流传开了她是诗词神童的传言。
流言可畏,顶着“神童”的帽子,这些年她不知道活得有多么辛苦,压力有多么巨大。
“我能不去吗?你就说我身体有恙去不了。”
说完,赵茹就想跑,庞春之忙拉住了她,“郡主,您可不能耍赖,您好生生地站着呢,哪里像有恙的样子?”
“哎呀,我就是不想去嘛!”赵茹哭诉道。
一旁的阿细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凑在赵茹耳边悄悄说道:“郡主,您若是去了,那郦安相公不就知道先前您在诓他,您根本就不是什么宫女!”
赵茹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立马躺在地上,“公公对不住了,我现在必须马上有急病,去不了了!您看着办吧!”
庞春之看着躺在地上装晕的赵茹,愣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气得他一个向来口齿伶俐的人说话都变得结巴:“郡主!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