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庞春之入宫时,赵茹还没出生,他在这宫中能混到掌事公公这一步,遇到的事万千,还没他搞不定的。
他见赵茹一直躺在地上不动,便扭头对小喜子说道:“背着荣安郡主去御前吧,咱家既然领了旨意,就必定要奉行,圣上总归要见到人才行。”
小喜子没招儿,饶到赵茹身侧,蹲下时,小声嘀咕了一句:“郡主大人,对不住了。”
还没等小喜子碰到她,赵茹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怎么,你们还来真的啊,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庞春之笑眯眯地说道:“这就对了,郡主啊,皇上是让您去品诗,又不是做别的,您何苦作践自己一回呢?说不定,圣上还要奖赏您呢。”
“算了吧,皇兄别数落我一顿都算好的。”赵茹打不起什么精神,垂头丧气地朝太和殿走去。
阿细跟在她后面,上前小声问道:“郡主,您真去啊?”
“去啊,不然我就是死了,庞春之也会命令小喜子扛着我的尸体去见皇兄。”赵茹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巧庞春之能听到。
他在后面连忙说:“哎哟,郡主,这您可就错怪咱家了,咱家可没说过这话啊……”
赵茹懒得听他讲话,脚步走快了些,与阿细一起和他与小喜子拉开了些距离。
待她们到了僻静处,赵茹小声道:“瞧吧,我有好办法,定不会让郦安认出我来。”
“什么好办法?”阿细问道。
“嘘!”赵茹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转到屏风内更衣去了。
·
太和殿内。
皇帝坐于殿上,殿下站着三公九卿以及新进的进士们。
礼部与鸿胪寺的官员忙进忙出,布置着恩荣宴。
皇帝许是乏了,坐在龙座上阖着眼睛闭目养神,恩荣宴布置妥当后,没有人敢叫醒他,所有人只得站在原地等庞春之这个近侍来叫他。
不一会儿,庞春之便领了荣安郡主进殿。
只见微风徐徐间,郡主以一白纱掩面上殿,她着一身素雅的茉莉色罗裙,所到之处,飘然若仙。
“皇兄。”赵茹行了一个礼。
皇帝缓缓睁开眼睛,被吓了一大跳。
“你——”皇帝按了按眉间,“是没衣服穿了?穿得如此素净。”
他连忙转头对庞春之说道:“让内务府送五百匹上好的绸缎送到郡主府上去。”
“皇兄?”赵茹歪了一下头,“我不缺衣服,我这是时下最新式样。”
“呵”,皇帝冷笑一声,“你还是穿点像个人样的东西吧。朕看着能舒心些。”
“你戴个面纱是为何?”
赵茹对她这个啰嗦哥哥是早没了耐心,“还能为何,就是生病了,仪容不好,遮掩一下。”
为了掩饰这一谎言,她还用力地咳嗽了两声。
皇帝又转头对庞春之道:“那再送些燕窝、肉桂、人参、阿胶这样的补品去。”他转向赵茹道:“瞧着都瘦了些,没以前圆润了。”
赵茹见他一直这样挑着刺,没准儿赶明儿内务府都得被搬空,赶忙打岔道:“皇兄,还不给我赐座啊?”
“坐、坐。”皇帝抬了抬手,命人搬了把凳子过来,宫人动作麻利,面前还设了案桌。
赵茹一边坐下,一边看向殿上站着的文武大臣们,眼睛闪闪地问道:“诸位站着不累吗?”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垂着手没敢说话。
赵茹笑着向皇帝说道:“让他们坐吧,我都未必能这样站一天。”
皇帝也像是乏了,疲累地抬了抬手:“诸爱卿坐吧。”
底下齐刷刷松了口气:“谢皇上赐座。”
大臣们方才如释重负般坐下,殿上的气氛稍微活泛了些。
·
“此番叫你前来,就是评评他们的诗。朕与各位大学士今天都乏得很,品不出味道来,你来瞧瞧这新进的进士们文采如何?”
赵茹笑着谦虚道:“进士们自然文采斐然,我等望尘莫及。”
她话一说完,久居内阁的大学士们都笑了起来,其中不乏有人说道:“谁人不知郡主字字珠玉,当是谦逊了。”
赵茹被他们说的不好意思,连道:“哪里、哪里。”
既是来品诗的,赵茹笑着问道:“诗呢?”
赵茹虽说是个现代人穿越过来的,但从小便在这里接受教育,还顶着“诗词神童”这样偌大一个光环长大,像模像样的,也会品一些诗,说出些道理出来。
她现在只想赶紧完成任务撤退,这男一男二会面的修罗场她一分钟都不能多待。
庞春之听赵茹问起这话连忙叫了人呈上进士们作的诗来。
赵茹远远瞧见那纷飞的纸张翘起来的字样,心里疑惑,笑着向殿下诸位新科进士问道:“字是写得仓促凌乱了些,是作诗时间不够吗?”
进士们听闻此言,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作诗时间不够是一回事。发了榜,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人催着换了衣服,换衣服那时间里还得构思这诗词,所以这诗自然就写得仓促。
再者,他们也听说,此次评诗既不是皇帝评,也不是大学士评,是荣安郡主来评,想必也不过是玩玩而已,于是下笔就胡来了。
字的模样丑了些,倒也无关大雅,左不过她认不出来的字都判为错字。赵茹拈着淡白的纸张,低头伏案细品。
她烟眉秋目,眉心舒展。鼻梁上挂着的薄薄一层面纱如同月下影,随着纸页翻动而轻轻荡漾。
进士中没有几个不偷偷抬起头来打量她的,只有为首身穿绯红罗袍状元服的郦安神色如常地恭站着,从眼神到举止不敢有一丝丝僭越。
不一时,堂上跃然飘下来一张纸。
庞春之连忙问道:“郡主,是风扬起来卷下堂了吗?咱家这就差人拾上来。”
赵茹笑着摆摆手:“不用,这是淘汰者的诗文,你差个小火者拾起来给他。”
众进士一时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小太监便过来将诗文递给了他们其中一人离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堂上飘下来的纸如同雪花飘落纷纷扬扬。几个小火者弯腰捡了满堂。
皇帝笑道:“朕这几个进士写的诗都入不了你的眼啊?”
赵茹答道:“皇兄既是让我来品诗,我只留最佳。若是淘汰者,倒不是诗文如何,只是优中选优罢了。”
到了最后,赵茹案桌上就只剩两份诗文了。
她两只手分别捏着这两张纸张的一角,反复品读,最后都用镇纸石妥帖地放于案桌上,对皇帝说道:“如今有两份诗文,我尚还犹豫不定,写得都很有意思。”
“哦?”皇帝起了兴趣,“哪两个人的诗,竟能让你都选不出来?”
赵茹连忙从镇纸石下面抽出来递给了皇帝。
皇帝粗略看了两眼,笑道:“你眼睛还真是毒,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他又笑着说:“探花郎你也认识,沈国公的二儿子,皇后的哥哥。”
“见过几面。”
沈清一连忙从行列里走出,向堂上作了一个揖,赵茹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你自己看吧,选个最佳出来。谁获第一,朕有赏赐。”皇帝看了赵茹一眼,“你也有赏赐。”
“谢谢皇兄。”
赵茹在宫中多年,也算是个有眼力见儿的。
她犯愁的是,这皇帝正拿郦安生气,而在当朝他又素来忌惮沈皇后的后家。这诗文大赛左右都选不出来个最佳。
她本想把这烫手山芋丢给皇帝,没想到皇帝反手又丢还给了她,她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怔怔地低头看着诗文,不说话。
堂下众人都屏息凝神翘首以待,想知道究竟谁摘得桂冠。
不一会儿,一张纸轻飘飘地从堂上落下来。
众人都好奇是谁的诗文被淘汰掉,一个个不顾及文雅皆伸长了脑袋。
小火者捡下诗文后,径直来到了沈清一面前,躬身将纸张递还给了他。
皇帝坐在座上笑道:“那赢家就是郦卿咯?”
郦安闻言立马出列,跪下谢恩。
沈清一也随之出列跪下,行了个大礼,随之昂起头来问道:“敢问郡主,臣的诗是输在哪里呢?”
皇帝也笑着问赵茹:“朕也有所不解。”
赵茹笑着回二人:“都很好。只是沈诗多是感念天恩,循规蹈矩了些。郦诗却有一句:‘渺小众生人,何花何一见。’更有佛性些、淡泊些。我认为,二人都是今年科举中的佼佼者,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若是品性更若兰一些,方为真君子。所以我判了郦诗更胜一筹。”
“荣安所言极是”,皇帝感慨着,又对堂下的众进士道,“你们将来或是一方水土的地方官,代替朝廷教化子民、施养君恩,让百姓安居乐业;或是朝中官员中的一员,替朕分忧解难,为民造福、尽忠职守。凡事万不可以己之利益为先,置天下万民之利于不顾。”
郦安与沈清一跪在前面,众进士跪在后面,纷纷行了个大礼:“谨遵陛下教诲。”
赵茹瞧皇帝没有发气,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在宫里讨个生活还真是不容易。
·
末了,皇帝转头问向赵茹:“你差事做得好,想要什么赏赐?”
“什么赏赐都成。”
“渤海那边进献的夜明珠,倒是璀璨,你拿一对去吧。”
赵茹笑得人比嘴甜:“谢谢皇兄。”
皇帝这时倒是没眼看他这个见钱眼开的妹妹。
恩荣宴快罢了,皇帝道:“沈卿方才作诗败于下风,可有不满?”
沈清一连忙叩道:“微臣不敢。”
皇帝笑了笑:“赏玉如意一对,嘉奖你们沈氏一族三代及第。这也不单是你们一家的祥瑞,也是我们大晋的福气。”
沈清一忙磕头谢恩。
宴会快散去,众人都和睦、雅致极了,仿佛没有什么不对、不快乐的地方。
似乎只有赵茹一人记起,这获了第一诗文的郦安,反而没奖赏。
赵茹看着堂下的郦安。
他目睹了评卷的赵茹得了赏赐,连败于自己下风的沈清一也得了赏赐,皇帝偏偏不嘉赏这个得了第一的他。
但他还是规规整整地站着,没有一丝过错、也没有一丝怨怠。
他平静得如水一般,又仿若一弯泉眼。那泉汩汩地从泉眼中流出,清澈、平静,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