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老龙王点明,六太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被邪灵入体。
他为了龙王之位,害了自己的兄弟姊妹,可到头来,一切的不公和执念都是他的幻觉。
老龙王无法用秤去衡量他对每个孩子的情感多寡,但他已经尽他所能,为自己的孩子们谋求一条坦途或是他们想走的路。
六太子悔不当初,可事实摆在眼前,悔恨让他无地自容。
他被关押在牢狱中,内心却堕入暗无天日的苦海,他承受着没有尽头的煎熬,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见那些死去的兄弟姊妹。
他们只是出现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却已经足够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之中。
但比他们的出现更让他感到恐惧和绝望的,是老龙王的坚持。
——老龙王接连失去几个孩子,他不愿意再失去六太子,哪怕他是个罪该万死的罪人。
有时,六太子忍不住地想,所谓邪灵会不会只是老龙王为了让他活下来而编造的骗局,那是老龙王用来搪塞天界的借口,毕竟他所犯的错天地难容,天庭律法严苛,怎么会对他网开一面……
他那时不知,老龙王为了能让他活下来并未将所有的事情尽数上报天庭,邪灵一事虽为真,但他做过的许多事并不是搬出邪灵二字就能彻底摆脱干系的,老龙王无法再承受失去一个孩子的痛苦,于是宁愿将他永远关押在牢狱中,也要留他一条命。
而他,他活着却生不如死,他其实更愿意有人能给他一个痛快。
他没有料到,能帮他的人很快就出现了。
谁也没有想到,南海龙王的使者居然能穿过东海地牢的层层封锁来到他面前。
彼时老龙王不知为何很久没有出现过,地牢除了每日负责送饭的哑仆没人会出现,他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却什么消息都无法获取。
他猜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后又放弃猜想,因为他已经彻底放下了对生的渴望,唯独渴求死亡。
所以当南海龙王的使者出现时,他内心毫无波动。
那使者满身狼狈,似乎是被人追捕了很久,像是慌不择路才来到他面前,但他内心像是寸草不生的荒原,他已经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他既不想追究过往他们为何要费尽心思引诱自己犯下大错,也不想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又为何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相比于他,那位使者显然棋高一着。
他对死的渴求再次被对方利用,等他察觉时,他竟在不知不觉间又犯下大错。
——他被对方利用,竟然以东海龙族的血脉之力,打开了东海镇守的归墟之眼。
归墟之眼一开,东海海水倒灌,用不了多久,东海便会被吞噬,若是四海其他几处归墟之眼一同被打开,便会引发难以挽回的天地浩劫。
东海海水倒灌,东海龙王率领东海上下力挽狂澜,千钧一发之际,老龙王以身镇海,阻挡了归墟之眼的彻底开启。
六太子在东海一片痛哭声中终于彻底清醒。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
被关押以来,他的确悔不当初,可他的愧疚悔恨不过是他逃避的手段,他不想活着受煎熬,只想以一死了结一切。老龙王早看穿了他,相比于轻松赴死,老龙王更希望他能从内心深处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去赎罪,可他却用愧疚和痛苦伪装了自己,他无限放大自己内心的煎熬,但只照拂自己的痛苦,却不想自己到底亏欠了多少。
如今,他终于明白,他这一生,一步错步步错,到头来,连死也要被他人利用。
该以身镇海的人不该是老龙王,造成这一切的人是他,那也理当由他来结束这一切。
他曾经无比渴望继承龙王之位,可他却从未想过那位置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他终于在龙王毫不犹豫地以身镇海时明白了那龙位背后的责任,可已经太晚了。
好在,他还有这具身躯,以他之死去换回一位心软的父亲、一个称职的龙王,再合适不过。
这一次,六太子终于心甘情愿地奔向了自己的死亡。
“既然如此,那你的父王……”灵鉴没有说下去。
跃凛嘴边挂起一抹苦笑,继续说起后面的故事,“六哥效仿父王以身镇海,原本应当换回父王,可父王却没有出现,后来我们才知,六哥身上还有未发现的邪灵藏匿,邪灵见六哥身死,便想趁机寄生在虚弱的父王身上,但父王发现了它。为了不让自己被邪灵控制,父王选择了将自己封印在思过海,那时四海正乱,若是父王被邪灵控制的消息传出,只怕又要横生波折,于是道君让我们封锁了消息。后来,我通过龙王试炼执掌东海,但东海又起内乱,父王为了让我能平稳执掌龙宫,命我宣布了他的死讯……”
老龙王被封印后,东海群龙无首,龙族仅剩的血脉年幼稚嫩、难堪大任,德高望重的老臣们想来想去只能将跃凛请回东海。
那时跃凛随灵鉴征战,时常深入险地,老龙王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从未告诉他东海发生的一切,直到老龙王出事,东海之事再也瞒不住,跃凛才知道一切。
“……东海当时无人,我虽愚钝,但也只能临危受命,尽力扛起东海的担子。”
“出了这些事,你当年不该瞒我。”灵鉴道。
当年邪灵来犯,灵鉴带兵出战,跃凛在那一战中意外受伤。伤还未好,跃凛便来向她禀告说要回东海,灵鉴只当他是因为受伤而思乡,便让他回家养伤,却不想他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
他不再回军中的消息还是道君转达给灵鉴的,彼时跃凛的伤的确棘手,灵鉴原本以为他是怕自己受伤拖累旁人才不愿意回来,她军务繁忙,于是派下属去东海探望劝解,但下属回来却说跃凛心意已决,灵鉴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勉强,只是自此之后一晃多年,两人也再没见过面。
她没想到,中间居然有这样多的波折。
“元君彼时为了应战邪灵焦头烂额,我那时选择离开很是愧疚,又怎好用东海之事烦扰元君!”时隔多年,跃凛终于能将当年之事坦然说出,“若是东海没有发生那些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军中的。”
从龙宫的守卫中不难窥见跃凛心中一直记挂着军中那段岁月,灵鉴看到他鬓边的几根白发,想到他当年在军中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初回龙宫时,他还受着伤,龙宫也是千疮百孔,他接过那样重的担子,想来这些年也很是不易。
似是看出了灵鉴眼中的关切,跃凛浅浅一笑,“都过去了,元君。如今龙宫虽然不及我父王执掌时热闹,但在我治下,也有别样风景,若不是眼下有要事在身,我必然要带你游览一二的。”
“若知道你是如今的东海龙王,我或许早些时候就来叨扰了。”灵鉴说道,“你做事一向有章法,即便不在军中,也自当大有作为。如今的龙宫很好,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气象。”
即便听出灵鉴话中有几分客套的意思在,但能得灵鉴夸奖,跃凛到底心中高兴,步伐都轻快几分。
“元君,这里便是思过海了。”
跃凛话毕,一个眼神示意,他身后的守卫便将思过海的入口团团围住,灵鉴看他们的步法,是军中常用来抓捕所布的阵法,她眼中露出赞许的目光。
无咎灵力高深,寻常士兵连他出现的痕迹都察觉不到,跃凛想到用这个阵法,虽然不见得有多大威力,但只要这阵法在,无论无咎从哪处逃走,对应的方向都会有铜铃作响,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眼前的珊瑚海从中间分开,一条地下暗道露出,跃凛先一步踏入暗道,灵鉴紧随其后。
灵鉴身后,还有一队龙宫守卫,他们动作很轻,似乎都怕打草惊蛇。
暗道并不长,每隔几步旁边的墙面上都镶嵌着一颗夜明珠,珠子发出微光正好照亮脚下的路,走完这段暗道便来到一处石门之前,石门两边的墙面上皆刻着精美绝伦的壁画。
灵鉴打眼一扫,壁画上说的大抵是龙族的某一任龙王降服海底妖兽,守护归墟之眼的故事。
那龙王的真身几乎被复刻在了墙壁上,它威武霸气,龙身上的鳞片闪着细碎的银光,龙的双眼是蓝色的宝石镶嵌,宝石的光正好投射在石门之上,将整个石门周围衬托得神秘深邃。
跃凛触动机关打开石门,一行人穿过石门,眼前拾级而上,有一处高台。
高台四周散落着三条铁链,铁链随意地耷拉着,有齐整的缺口,像是原本有什么人被锁在高台之上,而现在他挣脱了铁链的束缚,已重获自由。
跃凛变了脸色,灵鉴也猜到了什么。
两人相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大片阴影裹挟着劲风袭来,灵鉴眼疾手快,她在跃凛肩头一拍,两人分别向身后急速退去。
嘭的一声,两人分开的同时,一条龙尾重重落下,只是尾端扫到高台,高台便在重击之下化作齑粉,一时尘土飞扬。
跃凛将将站稳,忽的又听见一声龙吟响彻暗室,他寻声望去,电光火石间,一只银龙已经和灵鉴打了几个来回。
“父王!”跃凛大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