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到你的叔叔了吗?”
杰罗姆一走进他和阿萤的帐篷便问了这句话。坐在木凳上的阿萤转过头,她知道杰罗姆是在明知故问,因为她肯定自己脸上的失落已经暴露无遗。起初阿萤觉得杰罗姆是个贴心的哥哥,但随着交往时间的延长,她越发感觉到这个男孩在某些地方有别样的……恶趣味?
比如,他时不时会从嘴角漏出低低的笑声,那并非他寻常的声音,而是更尖锐,讽刺意味也更强。但往往他只会发出一声,而后很快就收好,又露出绵羊般无害的表情。
又比如,阿萤感到失落时他脸上会有一丝满意感一闪而过。即使真的只有一瞬,阿萤也清楚地捕捉到了。但那又不是幸灾乐祸,因为杰罗姆会在之后尽力安慰她,真诚且值得人信赖。
阿萤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到底是什么,但她相信这个男孩不会伤害她,因为在这个马戏团里只有他们二人能相互取暖。
“不……他不在。”阿萤将鬓角的乱发别在耳后,“我想,他或许是去度假了?”
杰罗姆做了一个夸张的耸肩动作,他似乎正在向马戏团里小丑的方向发展,偶尔阿萤真的会被他滑稽的神态动作逗笑。
不过话说回来,杰罗姆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那自己呢?
阿萤陷入了沉思。她现在会什么呢?驯兽、杂技、滑稽戏……她究竟能做什么呢?又或者不拘于这个小小的马戏团,看向更远的方向……可她现在没什么擅长的。
对面的男孩总是善解人意,他动作轻盈地搬了另一张凳子坐在阿萤身边,帐篷里的暖色光线将他的五官衬得愈发柔和。
“嘿,不要担心,朵尔。”杰罗姆下垂的眼角里溢出了笑意,“你知道的,有些事情不能着急。噢,那句中国话是怎么说来着……‘欲速则补搭’……”
“是‘欲速则不达’。”终于说了一次母语的阿萤似乎被杰罗姆所感染,脸上的愁色几乎消散殆尽,“杰罗姆,你的中文真好。”
“非常感谢你,朵尔小姐。”杰罗姆忽然站起身笨拙地转了个圈,似乎是在模仿宫廷里的王子,但依旧看得出来这是小丑的表演。他彬彬有礼地躬下身,牵起阿萤的手并留下了浅浅的一吻,这个举动令女孩的脸上立刻红得彻底。
他静静地注视着女孩,阿萤能从他浅褐色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种时候她该说什么呢?她的嘴里有些干涩,此刻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就在气氛有些凝滞的时候,杰罗姆倏而发出了一串轻快的笑声。他站起身,笑看着窘迫的阿萤,说:“这是我打算表演的节目……呃,就是,表演(show)。你觉得怎么样,朵尔?”
原来是节目啊!阿萤只感到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呼吸了。不过对方是在问自己的意见,她还是思考了片刻,最后想出了一个词汇:
“令人惊喜。”
杰罗姆脸上的紧张也烟消云散:“对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他又坐了下来,这次他微微偏着头,对阿萤眨眨眼睛。
他问:“现在,你开心一点了吗?”
阿萤也看着他,微笑着重重点头。
或许是角度的问题,杰罗姆的脸有一半都隐没在了黑暗中,如果是旁人在场,或许会认为此时杰罗姆的表情很可怕吧?
但阿萤知道,杰罗姆是温柔的人。
不久后,欢声笑语又一次在马戏团里蔓延开。
阿萤看着在穿衣镜前整理着装的杰罗姆,她的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红鼻头。
杰罗姆的脸被涂成纯白,左眼上画着一个星星的图案。他今天穿着一件由五彩布料拼接而成的表演服,整个人看上去都格外滑稽。
听说马戏团里原本做开场表演的小丑在来的路上被一场街头械斗牵连,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全身打满了石膏。那个八字胡实在找不到人顶替,便将目光抛向了最近一直在练习滑稽戏的杰罗姆。
“反正只有五分钟,就这一次,让你试试。”八字胡用力地拍了拍杰罗姆的肩膀,目光带着一丝阴鸷,“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小子。”
杰罗姆将这个消息告诉阿萤的时候,阿萤很高兴。
“太好了!”阿萤拍手欢呼,“这是一个机会!杰罗姆,你会成为这里最棒的小丑!”
当事人的表情却很平淡,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后露出了苦笑:“可是这样你会很辛苦。他们不会再找一个人顶替我原本的工作。”
杰罗姆和阿萤的工作——打扫动物们的窝。这是一件劳累又肮脏的活计,就算是两个人也会累到腰酸背痛。
阿萤眨眨眼睛,而后露出了真诚的微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
她的口语这几天愈发流利,但因为底气不足依旧是处于语速缓慢且带有口音的状态。却正是因为这份质朴的状态,杰罗姆紧皱的眉头松懈了下来。
此时,阿萤郑重地将红鼻头放在了杰罗姆的手上。他戴着夸张的蓬松假发,化着怪异的浓妆,晃眼看去几乎认不出这是杰罗姆。
“加油。”阿萤笑着对他说。
“你一定要在台下看着我。”杰罗姆对阿萤说。
但可惜的是,阿萤似乎没办法履行这个约定了。
她纤细的手臂将盛满清水的铝制水桶艰难地放在了马厩门口。这里离表演的主帐篷又一截不远不近的距离,但那边的欢呼声和灿烂的灯光是传不到这里的。
那时她刚准备钻进帐篷里就被八字胡拎住了后衣领。阿萤一转过身那些冷冰冰的打扫用具就被狠狠地丢在她的怀里。那些坚硬的工具与她的肋骨相撞,令她吃痛地龇牙。
“别想偷懒。”八字胡的语气里带着威胁的意味。
阿萤恳求道:“我只看一会儿……杰罗姆……”
“不行。”
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是同一个词语,她只能在八字胡得意的目送下遗憾离开。
阿萤抹了把额角的细汗,她把过长的刘海用发卡别在了同一边,彻底的斜分发型让她看上去土里土气的。
这时一阵喝彩爆发在主帐篷里,她抬起眼皮,看见了一束高高升起的烟花。
砰——
炸开的花火在夜空中绽放出漂亮的红色,比三月的桃花还要艳丽,却又在转瞬间消散成陨落的火流星。
阿萤的眼中染上了缤纷的色彩。不知不觉间她握紧打扫工具的手都松弛下来。
她应该躲远一点的,这个少年一定闻到自 仅仅是那片刻。很快她又重新被黑暗笼罩,她不属于灯火通明的地方。
阿萤重新捏紧手中的工具,苦笑着摇摇头,将视线收了回来——
“很漂亮的烟花,对吗?”
被突如其来的男声惊到的阿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吓到你了吗?抱歉。”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并非什么怪物,而是一个皮肤白皙身材纤细的少年,他身上穿着考究修身的黑风衣,很符合杰罗姆口中的“有钱人”。
男孩与阿萤差不多高,脸上的稚气还很明显。但他说话的时候却格外沉着冷静,彬彬有礼。
或许是迷路的观众吧?阿萤松了口气,同样礼貌地回应道:“我没事,谢谢。不过表演在那边。”她的手指向灯火通明的方向。
少年似乎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但他只是微笑着摇头:“我不想回那里……我喜欢安静一点的地方。”
他好像是自己跑出来的?阿萤眨眨眼睛,这种情况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马戏团是带给人快乐的地方,可这个男孩却似乎一点都不开心。
或许自己应该安慰一下他。
如此想着的阿萤刚准备上前一步,却又停滞了下来。
自己刚刚打扫了马厩,那股味道……对方肯定不会喜欢的。
于是她又退了回来,与少年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内。她想了想,开口道:“如果你遇到什么事令你难过,你可以和你的朋友倾诉。”
她看见少年露出了笑容。
“可是没有人能帮助我,目前为止。”少年明明在笑,可是阿萤却感受到他的悲伤,“我一听见其他人的笑声就很……不舒服。所以我背着阿尔弗雷德偷偷逃出来了。”
阿萤听懂了一个大概,可她不知道这个男孩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嗯”了好一阵,才试探着建议到:“或许……你可以读书?睡觉?做一点你喜欢的事情。”
少年微微一顿,然后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喜欢的事情?”
“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会……让自己放松。”阿萤的语气天真却斩钉截铁,“什么都会过去的。”
他们两个人隔了五米远,却在四目相对片刻后忽然默契地发出了笑声。
“你真的很有趣。”少年主动向前走来,“你叫什么?我的名字是……”
“布鲁斯少爷!”
苍老却充满威仪的男声打断了少年的话,二人同时向声音发出的位置看去,却见一个头发花白却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阿萤的背后。
“噢,有些孩子总是喜欢一个人偷偷跑掉,”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阿萤并未感受到其中含有怒气,反而是一种无奈,“我已经习惯了。”
布鲁斯垂了垂眼帘,而后向男人——同时是向阿萤——走去。
“我很抱歉,阿尔弗雷德。”
布鲁斯一边这样说,一边与阿萤擦肩耳朵。在这个瞬间,阿萤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要停滞了。——他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了。
懊悔之情霎时淹没了阿萤,她不敢再去看那两个人,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就在她祈祷他们快点离开的时候,爽朗的少年声音又传入了她的耳朵:
“我叫布鲁斯,你叫什么名字?”
阿萤怯怯地抬起头,嗫嚅着回答:“朵尔……”
布鲁斯朝她笑着挥手:“好的。那么再见,朵尔。”
然后他便转过身,和阿尔弗雷德一同离开。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但最后还是消失了。
杰罗姆保证,自己真的只是普普通通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他没有招惹任何人,没有说任何对神不敬的话,他只是普普通通地走在路上。
他连脸上滑稽的妆容都没来得及卸下。
然后,他就被推倒在地,脸颊蹭上了肮脏的泥点,嘴角也尝到了些许泥土的腥味。
“嘿,杰罗姆。”身上满是怪异纹身的男人蹲下身,粗鲁地抓住杰罗姆的头发,棕红色的头发拉扯得令杰罗姆的五官有些扭曲,“你今天的表现真像一个蠢货。”
男孩短促地呼吸着空气,鼻腔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他斜视着那个男人,唇齿间挤出了简短的词汇:“谢谢了,伙计。”
男人皱眉“噢”了一声,他很不满这个受害者的表情,他原本想听到更多的哀求与悲鸣,就像一只无法反抗的动物,而他需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地给予对方痛苦。没有人会帮助这个出气筒的,连他的母亲都不会。据他所知,杰罗姆是个怪胎,怪胎就应该遭受怪胎应得的待遇。
比如,将滚烫的汤水灌入他的喉咙,将他暴打一顿丢进冷冰冰的马厩里,或者掰断他的手指让他痛得满地打滚……噢相比起他以前的经历,自己现在显然是过于温柔了。
男人又用力拉了拉杰罗姆的脑袋,这张滑稽的脸现在因为疼痛似乎更加滑稽了。
“我想想……噢我知道了,是那个女孩,对吗?”男人的厚嘴唇里发出了低沉的笑声,“我们都发现了,自从那个女孩……她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来着?去他的,这都不重要了。自从那个女孩来到这里,你就越来越不听话了,不是吗?”
杰罗姆没有回答,他现在只能依靠双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就算绷紧浑身的肌肉也无法缓解痛苦,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要被撕裂了。
“听着,怪胎,”男人的声音陡然压低,他附在了杰罗姆的耳边,“你是觉得自己找到同类了?怪胎与怪胎的相会?拜托,那只是你的妄想而已。”
男人的笑声里开始掺杂起了另一层意味:“那个女孩的身材真是糟糕透顶,噢,不过杰罗姆你放心,我会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女人的。”
仅仅是支撑自己的身躯已经耗尽了双臂的所有力量,他就像被禁锢在泥土上无法动弹——本该如此的才是。
但就在男人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眼睛感受到了一阵刺痛。
抓住杰罗姆头发的手瞬间松开,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愤怒的吼叫。
“啊——你都做了什么!”
捂住双眼的男人不停地发出怒吼,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这句话我应该问你,”杰罗姆的声音嘶哑,但他的语气很冷,“你,都做了什么?”
被黑暗所笼罩的野兽无法发挥出自己的力量,他愤怒但也恐惧,而恐惧成为男人最大的弱点。他感受到一阵压力迫使他摔在了地上,等他终于能勉强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那个小丑模样的滑稽家伙骑在他的身上,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脖子抵着一个凉飕飕的东西。
“你……”
“我在问你,”面露凶相的小丑完全失去了人们印象中的可笑,他就像褪去了一层外衣,可他的嘴角依旧是上扬的,“你,都,做了,什么?”
“噢,拜托,杰罗姆,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男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柔软,更掺有哀求,“我、我很抱歉,杰罗姆,这都是我的错。”
二人就这样对峙着,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过了很久,杰罗姆的表情终于失去了狠厉。
就在那份戾气烟消云散的瞬间,男人猛地坐起身,一把推开了杰罗姆。他大声地骂了句脏话,而后狠狠地向男孩踹了几脚——具体是几下,连男人自己都记不清了。
“臭杂种!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臭杂种!”耗尽力气的男人最后又骂了一句,然后捂着自己的眼睛转身离开。
杰罗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尸体。
他又能闻到泥土的腥味了,噢,也许是他的血液的腥味,他已经分不清了。
须臾,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松动——
他开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