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瑾瑜投去试探性的目光,不待她细看。
那蒙面人受了伤,便也不纠缠,只前劈几招,那人本就力大。
而赵瑾瑜的心神尚未集中,匆忙间只举剑抗衡,连连退后数步,眼睁睁看着那黑衣人消失在乱成一锅粥的人群中。
那人极擅长隐蔽,入了人群像是鱼儿入了水,滑不留手,以赵瑾瑜超乎常人的眼力,竟也不能找到她分毫身影。
“主子……”蝉衣上前还想说些什么,似乎对那人身份存疑。
赵瑾瑜一摆手,眼神锐利。
蝉衣不敢再说,老实杀敌。
这俩伙人不知为何身手都算不错,但赵瑾瑜能感觉出来都没有真的朝自己下死手,攻势相当疲态,要么是指挥者是个庸才,要么就是另有图谋。
两批人目的都不在她。
倒是能初步排除凤帝派人的可能性。
还没等她细想,远处有马蹄齐发的落地震感,敌人极有秩序撤退,训练有素,不是一般的杀手。
赵瑾瑜此刻懒得再追,她先是拍了拍蝉衣的肩膀,见她无碍,便回身前去方才躲避的地方。
那处堆叠了数具尸体。
凤翊月举着藏在右臂的袖箭,倒是勤勤恳恳地站在表弟前面警戒。
赵瑾瑜眯了眯眼睛,若真是这人派来的手下,这人杀了那么多辛苦培养的死士倒也是舍得,这可不是杀了小猫三两只。
“翊月殿下勇武!”
赵瑾瑜快步上前,粗粗行了礼,便站起身。
“瑾瑜!”帝卿一如最初穿着纯色的衣裳,没弄脏一点,可见确实被保护得极好,他那双上挑的狐狸眼中还带着些许的惊魂未定。
见着心上人,他也顾不得是何场合,便扑上来,胡乱地摸索着她两处旧伤。
赵瑾瑜不自觉松开无意识蹙起的眉头,周身肃杀之气几息间便收敛得干干净净。
她垂着眸,仔细打量如玉似宝的小公子。
“你没事就好。”她捉住他作乱的手,语气淡淡道。
凤翊星迟疑地抬头看她,她眼中不见笑意,竟还带着些审视。
他的心猛地拎起,莫非她发现了什么?
鸦羽般的睫毛凌乱地扑闪了几下,他便稳住了心神,关切道:“伤口可疼?”
赵瑾瑜不过试他一试,见他反应如常,心中着实松了口气。
不是他就好……
漆黑的眸子如一汪深潭,波澜不惊下数种情绪翻涌,赵瑾瑜闭了闭眼,藏住所有。
她给过机会的,切莫负了她的信任……
**
赵瑾瑜将帝卿送回帐子,又陪了许久,已是近黄昏,才离了那处。
她慢慢踱步,霞光极美,橙黄泛紫的余光似一轻纱笼罩在重重密林之上,她驻足,心中应景升起几抹惆怅。
“瑾瑜。”
有人轻轻呼喊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去。
王府帐外,一个裹得极严实的人朝她挥了挥手。
“玉澄?”她讶然。
前些日子,她曾去拜访,被下人告知郑玉澄卧病在床,谁也不见。
她便没有打扰,她这友人身子骨弱,卧床养病是常有的事情,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听玉澄说是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
“可是好些了?快些进来吧。”赵瑾瑜掀开帐子。
有侍从进来重新拨热炭火,提着温热的水给二人斟茶。
“前些日子,我身子不舒服,卧床不起,你受了伤也没来看一眼。”郑玉澄似乎还有些怕冷,蜷缩身子,捧着茶杯,低垂头颅,全不见往日端正姿态。
“小伤。”赵瑾瑜宽慰。
说罢又叹了口气,不过短短数日,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再回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今天又遇险了?”郑玉澄即使卧病,似乎也没放松对外头消息的探听。
赵瑾瑜握着茶杯的手一顿,搁置在桌上。
“小小刺客,帝卿无碍。”
郑玉澄苦笑:“我并非是为了帝卿来的,只是想问候你一下。”
“我身强体壮,倒是你,稍稍不注意便要病倒,若是每月来上那么一回,相府的下人怕是都要吓死了吧。”
赵瑾瑜这话是不经意说出口的。
口中还抿着茶水的郑玉澄呛着水,连连咳嗽了好几声,神色有些许的尴尬。
“切莫再提这话,你口中我这不足之症倒像是男儿家来的月事,每月一回,若被旁人听见了,我之清誉毁之一旦。”
赵瑾瑜讪讪一笑,这才觉得与前些日子生了嫌隙的友人之间少了些隔阂。
“今日拖着病体,不过是想看看你有无受伤,既然一切安好,我也不便久留了。”郑玉澄道。
她面色还有些苍白,往日不点而朱的唇瓣失了血色,赵瑾瑜神色恍惚,只觉得似曾相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友人嘴唇发呆。
郑玉澄被她盯着,脸上倒是显出两抹红晕,行礼辞别,动作间隙还有几分慌乱。
走到帐口,赵瑾瑜又轻轻喊住她。
“玉澄,我知你多谋,且如今与帝卿走的极近,若有可能,能否告知我今日之事帝卿那边探查的结果?”
郑玉澄停下脚步,回眸,那人像是一尊玉雕般,静默的,面容也仿佛冷峻起来,端坐在桌旁,没有朝她这处看,目光虚虚地凝视在某处。
“好……”郑玉澄喉间有些艰涩,她今日来此当然不只是为了看望友人,更有其他目的。
帝卿每每遇上情爱,便失了理智,如天下千千万万蠢笨男子一般,如何能成为统领凤国的首领,她自是来游说友人放手的。
思来想去,临到头,因为怕失了友人,她口中的挑拨竟说不出口。
莫说帝卿为了情爱,她也逃不过“情谊”二字,若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活得该是多么可悲?
而那位帝卿最在乎,最宝贵的莫过于宁王女了!
可如今赵瑾瑜似乎和帝卿产生了嫌隙,若帝卿真有不妥,二人关系并非需要她使计相破,倒时她还是好属下,好友人……
母亲常以圣人姿态要求她,殊不知她早早便学会掩藏自己的小小私心。
郑玉澄转身,松了抵着门帘的手。
厚重的门帘落下,一寸寸吞没了帐中那人端坐桌旁的身影。
**
入了夜,赵瑾瑜伏在案上,手中笔杆不停。
帐帘处传来布料摩擦的“嗖嗖”声,赵瑾瑜抬眸看去,自然而然地合上案上文牍,朝门口那人迎去。
帐外行走寒冷,男人鼻尖冻得发红,他搓揉带着些微寒气的双手,搓的有了些温度,抬头寻找心上人的踪迹。
便瞧见她挺立的身子站在两米开外,嘴角还勾着淡淡的笑容。
她敞开双臂,丝毫不避讳还在帐中伺候的侍从。
若说赵瑾瑜平日里还有几分顾虑,那凤翊星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二人的关系,为人更是奉行高调行事的原则。
当下他只觉得惊喜,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如乳燕归巢,投入了她的怀抱。
她紧紧拥着他,男人的身量不似其他男儿那么纤弱,很好地支撑住了她压来的力量。
他骨架大,过去在秦楼中学舞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她有些晃神,不由得想起过去她倚靠在秦楼那棵参天老树上,透过窗户的缝隙,看他如何一遍遍摔倒又站起来。
那时,她就想这人可真倔啊。
“我想看你跳舞。”她凑在他耳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
他颈间半处立起疙瘩,耳廓红得快要滴血,明明知道旁人绝听不见她的声音,可还是做贼心虚地偷瞄那些侍从。
“你们都下去吧。”耳边传来女人懒散的声音。
那些低着头不敢动的侍从们像是得了特赦令,没一会,人便散得干净。
赵瑾瑜松开了环着他的臂膀,轻松写意地撑着下巴,半个身子像是没了骨头,倚靠在桌边,谪仙模样中竟多了几分妖冶。
特别是那双凤眼,往日从不为他动容的眼睛,竟也有春水般潋滟的波光。
他像是活在冰火两重天中,身子是滚烫的,可是他的心却忍不住发寒发冷。
他孤零零地站着,是个体态修长的模样,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小小的团。
“你明明知道我跳舞最是不好看,如何还要羞辱我?”
他别过脸,强压着心中酸楚,面上装作恼怒。
他好似天生缺根跳舞的筋,不管他如何下功夫去练习,都学得不伦不类,身子骨还比一般的男子壮些,没有半分娇弱的滋味。
这女人最是欢喜莺莺燕燕围在自己身边跳舞,每每看到,他都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惜,人力有所及,他做不到。
“转个圈给我看看。”女人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什么,伸手画了个圈。
他应是觉得抹不开面子,觉得她像是在对待小倌般折辱自己的,可他的身体仿若不听使唤般,磕磕巴巴转了圈,期间腰肢还不甚灵活地撞到了一旁的立架。
她拍手大笑。
“瞧,你不是跳的极好?有哪个人能像你跳舞这般带给我如此多的快乐?”
他密闭的双眼稍稍睁开些,她的眼中没有愚弄亵玩,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他渐渐放松下来,回想着过去自己曾经学过的技艺,慢慢挪动步子。
赵瑾瑜撑着下巴,时间似乎也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拨动到了过去。
他还没喜欢上她的时候,总有很多事情要忙,有很多东西要去学,他不偏执阴冷,被欺负了也只会耍些可笑的小手段。
是不是冒然闯进他生活的自己,将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伸长了胳膊,去触碰旧时记忆中那人,触碰到他绵软的脸颊,湿漉漉的泪水顺着她的指缝一路滚烫,流向掌心,她轻轻一颤,看向那人的眼睛。
他看着她,眼中怔怔。
赵瑾瑜这才后知后觉,她竟然不自觉将方才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
他苦笑着:“原来曾经的我在你眼中竟然如此美好。”
“可那不是我,曾经的我无依无靠,那是不得法子必须要做的事情。”
“可有了依靠后,我是个小人,低俗愚昧,又自私自利,不过是暴露本性罢了。”
“若是一个富足的人大发善心施舍穷人粮食,而穷人变得贪得无厌想要更多,难道也能归咎于富人吗?”
他牢牢抱紧那只抚着他面颊的手,赵瑾瑜的言语令他不安,本就心怀鬼胎的他不得不多想她是否发现了什么。
“你可是觉得现在的我面目可憎,心里反悔了?不想再同我搅和在一处,误了你宁王女的名声?”
他心里不安,仰着那比海棠还艳丽的脸,话语又变得咄咄逼人。
赵瑾瑜叹了口气:“你何必为了安慰我,而要自揭其短呢?你明明在意的要死,又怕我厌恶你分毫。”
“我说过,我愿意给你机会的,只要你老实告知我曾经做错的事情,我便会同你一起弥补,总不会留下你一人。”
他垂着眸子不说话。
他敢说自己是个什么性子的人,那是因为他知道她或许能猜到些。
若将一桩桩事情细细数来,她就能发现他这光鲜亮丽的表象下都是枯萎腐败的糜烂。
越了解,她便会对他愈发的厌恶,要他眼睁睁推着她远离自己,这便是令他最最无法承受的事情。
“没有了,过去的事情我都坦白了。”他强撑着,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故意装得轻松。
许久的沉默,就在他脸上的笑都要撑不下去时。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极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那就好。”
这一刻,他分明觉得她离得极近,可方才说了谎话的他又好像同她隔了层虚无缥缈的纱。
他心中忐忑,连靠在她怀中的头颅都不敢靠实在,只虚虚点着。
像捧着珍贵的易碎瓷器,他小心翼翼,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去呵护二人的感情。
到头来,是不是越在意,越会失去,他无法预知,只能静静等着瓷器落地那天,然后指着碎成一片片的残渣,逞强着说自己早就料到会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