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猝不及防地结束。
种种证据都指向了一个朝中声量不高的小宗亲。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凤帝震怒,发了几次火,身体大不如从前。
这件事不得不搁置,朝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官场老油条们在这个时候都夹紧了尾巴做人。
宁王府闭门休客。
凤翊星几次上门拜访无果。
凤帝病倒,幕后黑手未有下文,他得常常入宫伴驾,见不到赵瑾瑜,便暂时歇下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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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翊星留下随侍的人,走进凤帝的寝殿。
殿中香炉飘散着缕缕白烟,弥漫着不知名香味。
凤帝难得起了床,正坐在桌前,白帕捂着口鼻,不停地咳嗽。
“母皇,歇息歇息吧,折子永远都批不完。”
凤翊星接过柳常侍手中茶杯,走上前,轻拍凤帝的后背,道。
凤帝咳得额头青筋暴起,她余光瞥向堆积成山的奏折,粗粗喘气,拉过凤翊星。
“其他人都下去吧。”
不多时,殿中就剩下两人。
“你就坐这里,看着吾批奏折。”凤帝勉强压下喉咙中的痒意,“原本以为我还能坚持几年,现在的光景怕不过就在这两年了。”
凤翊星身子一震,这还是凤帝第一次同他说起自己的身体情况。
“还想慢慢教你,扫清障碍,如今用来吊着吾这命的仙丹都不管用了,这次狩猎让你受委屈了。”
凤帝握紧了亲儿的手。
“就任由那些乱臣贼子逍遥法外吗?”凤翊星差点殒命,从前凤帝将他护得紧,从没受过这气,现在便无法理解凤帝用意。
“忍,翊星,这便是成为帝王最重要的一课,忍耐。”凤帝面色潮红,说一句话,要咳上三声,即便难受至此,她也不得不说。
到底卑微出身,受的教育便不能同那些宗亲相提并论,若她真的不行了,留下的唯一血脉骨血都要被人吃尽。
凤帝闭了闭眼,掩住眼中的失望。
“母皇可是凤帝,难道就连您都要忍吗?”凤翊星不解。
他还以为坐上了那位置,便能掌控这天下,再无身不由己。
从前凤帝的权威,他还历历在目,这般想法便根深蒂固。
“吾的身子大不如前,对前朝的掌控再也不如过去,再加上立储之事,朝廷风云四起,那些追名逐利的大臣面上还尊敬吾,怕是早早都已经站队了。”
“吾儿,是母皇太迟找到你了……”
凤帝叹了口气,轻抚他妩媚年轻的面庞,隐隐还能从他脸上看到被她抛弃的男人的影子,指尖颤抖了一瞬,不自在地收回了手。
“吾听闻……”她顿了顿,接着扯出柔和的笑容,“你十分中意赵瑾瑜?”
帝卿府的仆人最近都不敢提这名字,怕触了帝卿的霉头。
突然间再次听到这名字,凤翊星的心还是忍不住颤抖。
“宁王府不错,不错的……”凤帝重复了几声不错,“到了如今,只能借助宁王府的力量了,咳咳。”
“只是!”凤帝顿住,握着凤翊星的手收紧,双眸死死地盯着他,“这天下是姓凤的!”
凤翊星从未见过如此执拗的凤帝,她面上极其严肃,眼中像是燃烧着一团烈火。
同往常和蔼的慈母形象不同,凤翊星哆嗦了一下,喃喃点头。
“这次委屈你了,贼人太过猖狂,咳咳。”许是方才凤帝情绪激动,两句话后便是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被病痛折磨的身体日渐衰弱,她弓着背,掐着脖子,扯着脆弱的喉管,双鬓斑白,垂垂老矣的模样和其他缠绵病榻的凡夫俗子没有任何的区别。
“我去找太医……”凤翊星如同失了主心骨,慌张便要站起身。
凤帝的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不用去了,刚,咳咳,来过。”
“缓缓……”她松开掩住口鼻的白帕,虚虚一瞥,一团血红。
凤帝攒紧帕子,胡乱塞进袖子,没给凤翊星瞧见半分。
“吾怕那些人还要对你动手,吾有一队训练有素的暗卫,个个以一当十,都同那朱雀卫严首领的本事不相上下,吾今日给你两人,她们在暗,定能护你周全。”
这等事,凤翊星从未耳闻,明面上都是朱雀卫在为凤帝做事,怕是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
凤帝是真的信任他,这般隐秘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凤翊星心中发酸,幸而还有母皇在意他。
“母皇,王朝定然是姓凤,谁若想颠覆凤家的江山,必要踏过我的尸体。”
三指举过头顶,他言之凿凿地起誓。
凤帝慈爱地等着他说完,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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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凤帝强硬的扶持下,凤翊星的势力迅速在朝廷中站稳了脚跟。
赵瑾瑜闭门不出,都能听到下人有时谈论帝卿之事。
凤帝想要立帝卿为储君之心,已经是路人皆知。
区区一个男儿,要爬到女人的头上,引起了朝上的巨大反响,更何况早早站队的人不在少数,反对声从未消停过。
不过还有郑玉澄在帝卿背后谋划,相府门生遍布天下,多少也要给点面子,凤翊星在朝廷上倒也做了几件实事,可朝臣并不满意。
他便强忍着,等着凤帝口中的机会,真正展示自己,男儿并非不如女子,好让凤帝传下储君之位更加名正言顺。
开春,余州春汛,先是山体滑坡,埋了好些人,接着便是大涝,具被当地的官员隐瞒了下来。
大涝后并未休整生息,慢慢入了夏,爆发了大旱,灾民流离失所,直到有灾民在京城外聚集,凤帝才有所耳闻。
凤帝震怒,朝廷上下惶恐不安,此事波及官员绝不是几人,层层相护,才能真正将此事瞒下。
余州属北方,距离宁王封地不过隔了几个县,北疆兵马蠢蠢欲动。
凤帝忌惮王府,只下令守边士兵严阵以待,驳回了宁王上书出兵威慑北疆的折子。
帝卿奉密旨赈灾,连夜出行。
出行前。
“她不肯来见我?”
王府后巷,隐蔽的角落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车里传出一道清冷的男音。
“主子,王府的下人说王女早些日子便不在王府了。”琴棋道。
“可知她去哪了?”
“再追问,那下人只说不清楚。”
一阵沉默,马车里的帝卿失神地看着手掌中两枚纠缠的玉扣。
这扣子是他先送出去的,原以为那人不会在意这小玩意。
谁知她竟然将他赠送的东西随身佩戴,在荒凉的山崖下情急将此当做了定情信物。
但也是她,连这枚小小玉扣都容不下。
他低低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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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另一边。
余州灾害波及王府产业,需要主事人前去,宁王离不得王府,便只能由赵瑾瑜代替。
此事涉及颇大,赵瑾瑜还没了解清楚到底是何事,便赶鸭子上架。
宁王给了信物,只说到了余州听信当地徐管事即可。
前段日子,凤翊星有空闲时间,便会在王府等上半天。
二人虽不碰面,赵瑾瑜却能感觉到他的步步紧逼。
得了这离开京城的机会,赵瑾瑜自是乐意,当即乔装离了王府。
余州城外哀嚎遍野,若遇到车马想要进城,除非护卫森严,否则就会陷在灾民中。
赵瑾瑜眼睁睁看着一伙逃难而来的人,小有家当,结果陷在城外,不仅仅是东西,主人家都被哄抢的灾民打死了。
王府的人幸而有十一的易容妙手,还能勉强装装样子,但是赵瑾瑜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就算她们几人佝偻着身子,可体格相交灾民还是太过强壮了。
“驾——”
远处传来马匹嘶鸣之声。
灰土飞扬,煌煌烈日,像是要烤干最后一滴水份。
嘴唇干裂、神情麻木的灾民像是呆滞的提线木偶,齐刷刷地扭头朝那处看去,眼神中似有光芒闪动。
莫非是朝廷的救济粮下来了?赵瑾瑜心中微动,按理说不该如此快,调取临近州粮仓中的存粮,需要大军押送,这马蹄声显然人数并不算多,只能算做一个小队。
马匹近了,领头人手拖着一明黄色的卷轴。
圣旨?赵瑾瑜瞳孔微缩,不好!
余州城水太深,此地的官员早就成了土皇帝,养大了心,没有强有力的武力威胁,她们可不一定能认这圣旨。
人群骚动,有人浑水摸鱼。
“没有米粮,朝廷放弃我们了?”
此话一出,惊起千层浪。
“抢了她们的马……”
“马车里好多吃的。”
“这些当官的,拿我们当鱼肉,如今余州城破不了,杀不了城中狗官,杀了这些,也算为我们惨死的家中老小报仇!”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真有饿到快死的,对朝廷不满的百姓铤而走险。
瘦的只剩下骨头架子的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眼泛绿光,幽幽地盯着这群急行军。
不知道是谁迈出了第一步,前赴后继的人蜂拥而至。
那队人敢先行,大约也是真有凭仗,无数箭羽落下,便倒下一地尸体。
“我乃凤帝使臣,见使臣如同见凤帝,尔等庶民如何不跪?”黑马上的使臣咆哮,奈何百姓积怨已深,加之还有贼人兴风作浪,举着圣旨形同虚设。
“再敢前行一步,杀无赦。”马车中传出男人幽幽的声响。
赵瑾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凤帝竟然敢放他离京!
他究竟在想什么?余州城内危机四伏,他如此着急立功,当真是找死。
那些灾民到底不是纪律严明的军队,最前排人挡了箭,后一排的人见到那寒光凛凛的箭头,便胆怯后退,恨不得将身后的人推上前挡箭,一下子乱了阵脚。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车帘,那人做女子装扮,他本就身量高,骨架也比一般男子大,倒也像是个阴柔的女子。
他冷着眉眼环顾四周,高高地站在车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意图□□的庶民。
“杀使臣,形同谋乱,吾乃凤帝使臣,便是为了替黎民百姓解决问题而来,若有浑水摸鱼,居心不良者,坏了赈灾大事,死。”
他轻轻拂过袖袍,轻描淡写地说道,身后亲兵闻言举起弓箭。
还有人想冒头,被一箭射穿喉咙,“咚”得倒地,再无半点声响。
“还有谁?”
静默。
纵使难民人数占优,可方才杀伐果断的箭雨早就吓破了日夜惶恐灾民的胆子,谁也不想,也不敢去当出头鸟。
余州城墙上,一身穿朝服的女子探出头,眯着眼睛似乎在偷偷打量下方是何许人也。
“使臣到,为何不开城门?”前头高马上手捧圣旨的女子高喝道。
“灾、灾民众多,恐,恐破城门。”城墙上女子扶了扶头上乌纱帽,说话语无伦次。
显然是个临时被推出来的不能担事的小官吏。
“使臣到,开城门。”女子强硬命令,手中搭上弓箭,势若破竹,蹭着官吏右脸一层皮肉呼啸而过。
“若还耽误,大军到,第一个拿下的便是你的项上人头。”
那官吏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哆嗦,连滚带爬,四肢并用,滚下城墙台阶。
没一会,城门发出粗噶难听的声响。
人群骚动,具盯着那处缺口。
使臣打马先行,高扬的马蹄,还有其手中佩剑,令那些见识过其狠辣手段的灾民纷纷散开到两边。
待使臣车马入内。
“关门——”
门口的守门士兵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嘶吼,城门已被灾民抵住,无数灾民趁此机会强行入内,谁知城门后立着的是一排排武装齐备的士兵。
城门前是死,门后也是死,可若是能入了这余州城,城内粮食充足,便不会像是在这城外,迟早被活活饿死。
紧闭的余州城对于城外的灾民来说是生存的希望。
面对刀剑,这些灾民竟不约而同少了方才的胆怯和后退,当然也有不少聪明人见到使臣的车马就做好了强闯余州城门的准备。
箭羽射死了前赴后继的人,但仍有更多的人踩着前人的尸体入了城,一拥而上,冲散了排列整齐的士兵。
赵瑾瑜几人躲在灾民中顺利混进余州城。
“竟然如此简单就进来了。”十一惊奇地摸了摸自己分毫未伤的身体,相较其他人,她更擅长易容暗器,武功着实差了许多。
“这使臣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十一说完,见着赵瑾瑜脸色不对,忙闭上了嘴巴。
“主子。”蝉衣扯了扯失神的赵瑾瑜,“那人……”
赵瑾瑜眼底压抑着汹涌的波澜,松了松紧握的拳头,轻轻吐出两字:“闭嘴。”
她扭头看蝉衣,深深的,漆黑的眸像是不见底的深渊。
只一眼,她又垂下了眸子,走在了众人的最前面。
蝉衣落在最后,紧了紧发颤的右手,虎口处已经愈合的伤口无端又刺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