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将尽,雾气在长路尽头绕出白茫茫森森然的光,邵代柔擦着眼泪在街上走,怪事,泪潺潺个没完,竟像是擦也擦不干。
其实何止是邵代柔呢,秦夫人抱着匣子越看心里越发堵,终于一把将匣子摔到墙边,通行宝钞飞飞扬扬像漫天大雪,秦夫人一扭身伏在榻上,耻辱感闷在胸口挥之不去,哭不出来,泪全往肚里流。
秋姨娘自然也是没完没了的哭,为自己哭,为给邵代柔添的麻烦而哭,为对展官人的思念和遗憾而哭。
宝珠为帮不上忙的无力地哭,就连金大嫂子也因为窝囊的丈夫气怄出几滴泪。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邵代柔越来越怀疑,未必是女人真有多么爱哭?也许只是身不由己哀苦太多,不得不哭,毕竟除了哭也做不得别的。
哭的还不止邵家人,邵代柔循着细细的啜泣声张望几眼,竟看见了小熊氏,正和一个面生的男人在窄巷里拉拉扯扯。
若只是男男女女的私情,邵代柔眼下为了秋姨娘的事心乱如麻,是懒得多打听半句的。可见那男人一气拽着小熊氏的衣袖死活不撒手,她又担心小熊氏的安危。
脚底下迟疑来迟疑去,到底是没敢放心走,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在墙角守着,以防哪里不对就扯开嗓子喊人。
听来听去,那汉子原是小熊氏以前的夫家。
再往下听,更是骇了邵代柔一跳,小熊氏被休回家一事倒是不假,不过竟然是故意激怒婆母自家求来的。
看来看去闹不明白,那汉子跟小熊氏差不多一般年纪,操着一口外乡口音,倒说不上样貌堂堂,横竖肯定是比李老七那成精癞蛤蟆要周正得多。
汉子手上使劲抓着小熊氏手腕,咬着牙问:“你家里兄长都不管,你一个女人,非要淌这趟浑水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小熊氏目中露出一星凄怆与憎恨并行的强烈情绪,含怒声音低哑:“我不信姐姐就这么死了,我姐姐定然是被人害死的,我一定要找出谁害了她!”
小熊氏一口咬定熊氏是被人杀害的,男人轻描淡写的苦恼神态显然只当她是撒癔症,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就算真有那么一个凶手,就算真叫你找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你姐姐还能活过来不成?!”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小熊氏翻遍肚肠也找不出话辩驳,于是只能呜呜咽咽哭:“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绝不能让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男人双手像鹰爪一把锢住她的肩头,低喝道:“姐姐!姐姐!你就只念着你姐姐,你姐姐都死了!那我怎么办,你想过我没有?”
小熊氏泪流满面扭身背过去,泪水从捂住脸的指缝里往下淌:“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来生等我,我做牛做马再还你这一世的夫妻恩情……”
男人满脸不知是气还是急的红,捂住嘴斥她诨说,又是劝慰又是挽留,万般招数都敌不过她心意坚定,最后男人只能无奈妥协道:“好,我等你,多早晚我都等得,等你报完仇,我再和你一道去求母亲,求她让你我夫妻团聚。”
小熊氏感动得话都说不利索,扑进男人怀里断断续续哭哭啼啼:“你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是还不起了,我怎么配你对我好……”
一对旧日夫妻感人相拥,眼瞧着不像是会发生冲突的样子,邵代柔正准备走,一转身踩裂了街角碎瓦,噼啪声在寂静的傍晚响得炸裂,小熊氏猛一回头撞见是邵代柔,一张本就血色不显的脸儿瞬间变得煞白。
面面相觑,两个女人四只眼睛都惊得瞪大,事到如今再装相安无事是不可能了,只能当面锣对面鼓把一切都摊开了说清楚。
依依不舍送走那汉子,小熊氏走在邵代柔身侧,细细道来:“我姐姐小时候有一回为了救我掉河里差点淹死,躺床上烧了大半个月才好转,醒来以后,嘴上不大提,其实心里最怕河啊湖的,是断不可能平白走到河面上去的。”
小熊氏一心要投身到李家那大染缸里去,便是为了姐姐熊氏的死。
都说人人心里有杆秤,只不过有人称的是金银,有人量的是情谊,听闻熊氏死讯的小熊氏当即就察觉不对,她跟两位哥哥并嫂子都哭求过,哥嫂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真的也未必,可他们还指着李老七拿银子,只要还有好处拿,谁当真顾熊氏死活。
于是小熊氏这颗心是不想灰心也得灰了,瞧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也是位血性女儿,当真是破了釜沉了舟,横竖过去因为没有生养的缘故一直与婆母不睦,年节前家里要忙的事多,随便寻了几个机会将婆母狠狠得罪了几番,主动求了个下堂。
邵代柔静静听着,没吭声。
熊氏坠河死得蹊跷,这一点邵代柔心里是清楚的。
而且,根据她没有来由的直觉,这事多半跟李老七脱不了干系。
小熊氏一再犹豫着瞧邵代柔,向邵代柔坦诚也不是白坦诚的,的确正好有事相求。
小熊氏被休回家,什么都没从夫家带走,唯独带了当年出嫁时姐姐熊氏给陪的一根金分心钗子,回青山县找师傅融了金坨坨,说通了仵作届时去取。
仵作是正经青山衙门里的仵作,不过跟衙门里旁的行当不同,仵作平常难有什么外快,难得有一次进项,没几下就同意暗地里去验熊氏尸首。
如今唯一的问题便出在这里了,李家办着白事,熊氏停灵的地方人进人出的,实在寻不到空子,既然邵代柔当着家,由她出面调停,总能安排出一时半刻来。
“这……实在太作难了些,我在李家的境况你也是清楚的,底下人多半都不听我使唤。”邵代柔没主动搭小熊氏的腔,她自家因为秋姨娘的事还一脑门子官司,分不出闲心去插手八竿子打不着的熊氏之死。
小熊氏嘴一瘪要掉泪,吸吸鼻子努力将眼泪憋回去,突然一旋身紧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叫邵代柔倒吸一口凉气。
小熊氏眼底含泪说得恳切:“我那姐姐……从掉河之后人就没早前灵光了,倘或言行上哪里得罪过大奶奶,我也不稀奇。我也晓得,要是空口白话请大奶奶既往不咎,简直是坐着说话不腰疼。强编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哄大奶奶欢心,只能厚着脸皮说一句死者为大,大奶奶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邵代柔面上仍是游移,其实心中不是全然不动容的。熊氏那个人,就算不至于到人嫌狗厌的地步,总归是令人厌烦极了。可是原来就算是那样的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也还有另一个人如此将她放在心上。
小熊氏见她动摇,愈发急着要添柴加火劝下,脑中忽然闪过邵代柔看到张家二娘游街时眼底闪过的痛楚和怜悯,噗通一声抱着她的双腿往地上跪下,抬起头苦苦哀求道:“就算不图别的,看在大家同是女人的份上,大奶奶,求求你,帮一帮我们姐妹罢!”
邵代柔说不上来究竟是被这句话里的哪个字触动,心里纵使有成千上万个别插手的理由,暗骂自己多管闲事只怕要惹火上身,嘴唇空蠕了几下,竟然还是闭眼咬牙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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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灵前调出空档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倒也简单。李家尽管白事办得热火朝天的,到底不像李沧那时,没了京里来的大人物,主家客人都散漫得很。
邵代柔借口大家连日操劳辛苦了,晚饭前叮嘱大厨房给守夜的下人们都安排了暖身的浊酒。
李家下人一个贪过一个,哪有不占便宜的,恨不得一口气把月份钱都喝光了最好。一个二个都吃得烂醉,不到二更天就七扭八歪倒得鼾声四起。
邵代柔趁机借着月色把仵作放了进去。
两个女人在门外等得焦灼,踱来踱去防着有人靠近,头发丝都恨不得要烧起来。
等啊等,等到像是山峰都叫时光磨平了棱角,那仵作才缓缓从门缝猫身出来。
顾不上顾忌一同被带出来的腐臭气息,两个女人立刻上前。
没等小熊氏问,仵作待还未解下脸上罩面时便压低嗓子说道:“七太太腹里灌了淤泥水草,确实是淹死没错。”
一时间小熊氏眼中各种颜色并行,当局者心乱,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说出半个字来。
邵代柔到底是旁观者清些,想了想,替她问道:“七太太身上有没有外伤?”
“没有外伤,想来生前没受过大苦。”仵作答道。
“不可能——不可能啊,姐姐她怎么可能掉下河去……”小熊氏跌跌退了几步,双目茫茫无神,只一个劲重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仵作着急要走,要是被人发现他替人私验尸体,丢了吃饭家伙那都是小事,定然是要吃牢饭的。
仵作只是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奶奶说笑了,我做团头,不做喇嘛。要是我能算得七太太死时如何,为什么不替自家算算几时发财?”
说罢眼珠子一转,又催着要赏。
小熊氏已经像是魂也丢在河里,只顾喃喃没有回应。邵代柔只好代为应付,皱着眉道:“不是说好了钗子融了给你,你还要如何?”
“大奶奶也晓得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仵作干笑两声,左右看看,“横竖要是现在闹出些动静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熏得人作呕的臭气直往鼻子里钻,怕再攀扯下去真被人看见,邵代柔忿忿抓了一把银角子,把人打发走了。
小熊氏再也支撑不住,腿下打颤一趔趄。要不是邵代柔见状不对适时在后头托住她的腰,估计她真要一头栽到地砖角上,就此去跟熊氏长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