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在熊氏的死因上找出什么蹊跷之处,不日按老例给下了葬,李家连绵不断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
撤了灵堂白幡,死人的事却是还没完,某日小花的尸身静悄悄浮上了水面,浪打浪的,自己漂上了岸,把偷去河边抓鱼打牙祭的厮儿吓得屁滚尿流。
纵使天冷,小花往日瘦小的身躯依旧给水泡胀得不能看。
仵作拿了小熊氏的金坨又收了邵代柔一把银角子,这回倒是不知怎么良心发现送佛送到西,被邵代柔求了几句勉为其难替小花也验了回,小花是被掐死的,泡水的尸身不好估日子,左不过就是熊氏死的那段时日。
邵代柔和小熊氏两个人猜来猜去,都觉得小花的死保不齐跟熊氏主仆的死有些什么联系,只可惜拿不住现成证据,猜破天去也是白瞎。
李家上上下下都只当小花是偷了钱跟人跑了,想来是跟同伙起了争执被杀,没人同情,也没人管。
可是尸身就那么大喇喇暴摊在河滩上也不是个办法,既然邵代柔主动提出要出银子给葬了,李家人自然皆大欢喜松一口大气。
到底是在她房里做过事的人,邵代柔没在这上头省钱,该有的一样不缺,法事神通都做全了,祈祷小花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只是心里到底还存着疑念,邵代柔逮着个机会故意拉着小熊氏在李老七面前提道:“我听人说,小花是命里有冤屈,不肯转世投胎,这才要回李家来,要找害她的人索命来的!啊呀呀,可骇死我了!”
果不其然李老七勃然大怒拍桌摔盏:“谁?!谁说的?!大过年的,我要是再听谁嚼舌根子说什么鬼啊神的浑话,全都发卖了去!”
挺胸抬头瞧着是刚正不阿极了,一转头就忙不迭请了师傅来设坛,一连做了七天法事,心亏不亏恐怕只有天晓得。
“就是他!肯定是他!定然是他杀了我姐姐!”
小熊氏眼帘低垂,无边灰烬里冒着异样的精光,有事没事就自顾自喃喃作念,几乎是有些魔怔了。
邵代柔不知怎样劝小熊氏才好,因着她自家也因着小花的死耿耿于怀。可就算小花真是李老七掐死的,她又能怎么样?主子打杀个把仆人是常事,至多给家里打点几两银子,想想还真是叫人心灰意冷。
来不及多想,进了年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李家是败落的庞然巨兽,盘根错节的事还是多,光是茶饭就够得邵代柔操碎心,后一日脚尖赶着前一日脚后跟,想不起来到底做了些什么,茫茫然眨眨眼睛,也只能稀里糊涂接着往下赶,横竖每日都差不离,料想着往后余生也就这样了。
其间邵代柔还被冷风吹病了一回,病了也不得安生,一个个恨不得挤到她卧房里来“请示”,只想趁着她病了脑子糊涂占点便宜,像催命的鬼。
倒是李老七消停了许多,本来年上要来往的人情就烦杂,再加上被风韵正佳的小熊氏吸走了大半目光,放在邵代柔身上的注意力理所当然少了。
就这么乱糟糟地过完了年,河冰渐渐融了,青山还迟迟没挂上绿,转头就到了金大嫂子祖母过大寿,六十九过七十,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一回,下一回么——谁也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八十做大寿的命。
金大彪好面子,整个戏班子都住在府里,流水席一摆就是好几日,通宵达旦。
到了老太太正日子这天,几乎整个青山县的老老少少都来拜过,有头有脸的留下来吃饭,地痞无赖都晓得说几句好听话讨个赏钱。
男人们在外头吃酒,有点墨水的做作地吟点上不了台面的诗作对,普通人吆五喝六划拳赌钱。
女眷们倒没太多可干的,就陪着老太太看戏闲话消磨时光,陪一把炒瓜子儿,光是张家长李家短就够说上一壶的。
好大的排场,老太太自然高兴,兴致起来了还跟着戏台上哼唱几句,只不过到了下半晌就犯困,吃了盏浓茶也没用,金素兰伴着老太太送上美人榻上歪一歪,没几刻就打起盹来。
大嫂子金素兰叫了下人把熏笼点起来,一边吩咐道:“咱们就在屋里待着吧,今儿府里丫鬟们都忙忙遭遭的,以防祖母临醒了有个什么差遣,一时唤不来人。”
其实都是借口,不高兴上外面呛鼻的头油堆里去罢了。有些上了年纪的婆婆妈妈,一张嘴跟刮人的刀子似的,菩萨从面前经过都得在口水里刮一层皮下来。
难得逢着秦夫人不在的日子,金素兰为人再是骄纵,在婆母秦夫人面前好歹得收敛一二,可不得趁今日回娘家好好抻一抻筋骨松松劲躲躲懒。
自打收下邵代柔的十八万通行宝钞作底气,秦夫人日日往京城跑得殷勤,陪奉礼郎夫人今儿登山明儿礼佛,像今天这种金家大日子也只是来打了个照面送过礼就走,不为别的,谁叫金家老太太生得不是时候呢,偏偏撞了奉礼郎家小爷的诞辰,两头一比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金县令的夫人在外头周旋夫人太太们,屋里就剩出了嫁的大嫂子金素兰做主了。
其实邵代柔没有半分玩耍的心情,以往常在各家夫人小姐房里走动,少不了陪着学过些抹牌的手段,人头凑不齐,只能被金大嫂子撺着上了牌桌。
外头戏台声高,锣鼓之类的十八般武艺铿铿锵锵,鼎沸人声穿过开春换成纱的窗透进来,影影倬倬的。
许是屋外太吵闹了些,衬得屋内过分寂寥,邵代柔人坐在牌桌上,心顺着眼睛三五不时顺着密密的纱窗缝隙里往声浪最响的地方张望。
惹得金素兰懒洋洋眯起眼睛笑话:“脖子都快伸到二里地外去了,不如把眼珠子先黏在窗上,什么时候要用再往回收。”
邵代柔收回视线,赧然笑笑:“想瞧瞧张家来没来人。”
“噢,想替秋姨娘当说客——”金素兰眼珠子一转,斜着眼睛笑道,“瞧我,这一时半会儿还没改过口来呢,什么姨娘,早不是什么姨娘了。我是说秋娘子,你们都晓得我的。”
这话题尴尬,屋里其余几个人都窘迫笑笑,不好搭腔。
尤其是邵代柔,偏开脸淡笑晦涩,眉目间全是化不开的忧愁。
金素兰睨着她,视线顺着往下走走,瞧她一身衣裳还是素条条的,再是为李沧孝期的缘故不能穿亮色,料子总得换富裕些罢,可见邵代柔如今在李家当着家,也不想着替自己多谋谋好处,真是个傻的。
“大嫂子一直瞧着我,可是我脸上沾了什么?”邵代柔被她打量得难受,索性直接问出来。
金素兰嗤笑一声将目光收回牌桌上,看热闹归看热闹,该透露的消息倒是一条不漏:“展官人早前倒是来了一趟,要预备今年秋闱,忙着回去读书,这会子早走了。我劝你还是趁早别琢磨了,那张家大娘连日里病歪歪的,够呛能下床来。”
宝珠刚学着认牌,还不大会打,手忙脚乱的,眼睛还黏在牌上,一脑子浆糊勉强分出神插话来问:“张家大娘病了?什么病啊?”
金素兰指尖轻快捏起一张牌半空里甩甩,幸灾乐祸瞟了邵代柔一眼:“还能怎么病的,给她家好大儿展官人给气的呗。”
说到底还是为了秋娘的事。
这头邵家肯放了秋娘,那头张家大娘死活不同意让秋娘进府,张展一气之下从张家搬进了书堂。
书堂里不止是青山县城的学生,为此设了简易的屋舍供学生暂住,房间麻雀小,进了门就是窗,丰腴些的人站在里头都旋不开身,老鼠嗖一下从脚边窜过去,苦得叫张家大娘看得直掉眼泪,心疼越狠就越是要骂,骂得越狠就越是心疼。
饶是如此,张展还是没死心,放言要与秋娘共进退,秋娘一日不得进府,他就一日不回张家。
张家大娘大闹几回书堂,吵得沸沸扬扬。
邵代柔晓得金素兰只是闲来弹弹野棉花,不值得为几句口舌多计较,可是事确实说进了她的心里去,秋娘现在的处境当真是进退不得。
邵平叔闲云野鹤,一过完年就不知道浪到哪座山头去访友,秦夫人也日日不在家,即便在家,心思也都放在邵鹏和宝珠的事上,顾不上管别的。是故秋娘人还住在邵家,还算是有片薄瓦遮天,可不明不白的总归不是个长远之计。
邵代柔心里是焦躁难安,可是再急也没有办法,不想叫其他人看热闹,笑笑偏帮说:“老话说千金难求有心郎么,展官人能求得他母亲松口,才算是对我娘的一片真心昭昭。”
金素兰想了一会儿,抖着肩嘁嘁好笑起来,笑里毫不遮掩流露出一线鄙薄:“真有意思,闺女送老娘出嫁,你这倒恐怕是天底下头一回。”
“天要暗了。”听见金县令豪迈的笑声从窗下响起,邵代柔扭身往窗户外头望了望,顺势把话头扯远了去,“说起来,倒是许久未见县令大人了,方才来的时候瞧着他在待客,没好意思上前打扰。待会儿瞅着人什么时候少些,我得去问候一声。”
“忙呀!我父亲多忙呀!”金素兰口吻压着,话里少不得炫耀起来,“要我说当个官有什么好呢,这天底下如今不太平,当了官少不了要忙的。可我父亲非说什么……什么什么能者多劳,唉,实在是无法。”
都晓得天下太平的大事和一个芝麻绿豆官未必关联,但也没人闲着去戳穿,邵代柔匆忙打了张牌,顺着她话往下应承道:“怎么不太平了?”
“碰!哎,你这牌喂得可正巧。”金素兰美滋滋碰了牌,才慢慢找回方才的话往下说道,“西边打仗呢,叫西——西什么来着的……啊呀,话到嘴边,竟是想不起来了。”
“西剌?”
邵代柔满面错愕抬头,脱口而出。
“是了是了。”金素兰吊诡朝她挑起眉毛,讥讽轻飘飘的,“稀了奇了,你竟晓得西剌?”
邵代柔哪里计较这个,慌不迭追问道:“西剌打的什么仗?跟我们打么?打得厉不厉害?现在如何了?”
“那我哪晓得去。”金素兰其实也只是早前往金县令书房里端银耳盏的时候听到一嘴,打了张牌突然又从记忆深处扒拉出来点什么,赶紧卖弄道,“对了,去年李将军白事时来过一回的卫将军,你们可还记得?哎哟喂,不得了了,为了救一个什么什么小王爷,卫将军失踪啦!”
邵代柔手抓着牌正停在半空,浑身一颤正将牌掉到桌面上,碰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窗外的夜终究是落了下来,劈头盖脸砸下一盆冰冷乌青的黑灰,再顺着坐了一天皱巴巴的衣服皱褶跌在覆满黄昏阴影的地砖上,摔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