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京楼,跑堂的引着骆祥闻登上顶楼雅间后,识趣地把门关严,隔绝外面的喧嚣,随后顺着楼梯退下去。
骆祥闻在靠窗处落座,靳惠引他到身边,道:“骆大人,那边风大,来这边坐。”
“多谢靳大人,来时路上,觉得马车上太闷,坐在窗边正好透透气。”骆祥闻谦让道。
靳惠请他入座的另一边是御史大夫姜勐。
姜勐这人在姜家,算得上一个另类,出使悍羯后,从黄门郎一路擢升三公之一。
传闻,他侍奉家中母亲和寡嫂,孝敬叔伯,极重孝道。
他为人谦恭,行事低调,偌大的姜氏家族背后,唯他一人,几十年如一日,粗茶淡饭节衣缩食。
骆祥闻来中都不久,凡他所接触的朝中官员皆对姜勐赞不绝口。
“也好,”靳惠举杯道,“骆大人自从来了中都,我等还未给你接风洗尘,今日借此小聚,我敬骆大人一杯。”
骆祥闻饮了酒,见周薯一直愁眉不展,放下酒盏劝道:“丞相大人为国事烦忧,也应当好好吃顿饭啊。”
周薯愁眉不展,视线在围坐桌边的人脸上停留片刻,叹息道:“各州郡政情不稳,西北边境又遭侵扰,内忧外患,寝食难安。”
“绣衣下派州郡巡查,正是浇灭叛军在各地点燃的那把火,”姜勐放下木箸,双手放膝,说,“世子在西北边境与将士同吃同住,足见抵御悍羯的决心。”
“到底不是领兵打仗的料,太尉不是也说世子身娇体贵,难当大任,”有人接话,义愤填膺道,“北地铁骑若不常驻守西北边境,拢州迟早沦陷。”
这是现实,可没人敢明着提,此话一出,几人便沉默不语。
大齐除北地铁骑还有五营的野战营,不过北地铁骑一直抵御外敌,五营难有出征的机会,自华昀站到北地,这支甲骑具装便是外敌难以逾越的铜墙铁壁。
北地铁骑犹如大齐无坚不摧的外壳,任其中怎么败坏,只要外壳没有龟裂,大齐仍旧是完整的家国。
“说到太尉,怎么这时候还不见人。”靳惠适时开口,“我命人去请。”
话音才落,门外有人敲门,跑堂的身后跟着一人,着灰青长袍,见着朝中官员丝毫不慌,拱手施礼道:“小的是太尉府的,我家公子下朝回府后突感不适,主人不放心,今日之宴,主人恐难赴约。主人命小的带了俞州特产,本打算亲自送上门的,正巧大人们都在,也当主人失约的赔礼了。”
说着,让出位置,几个仆人抬着四五筐绵枨金橘鱼贯而入,本不宽敞的雅间一时间更显拥挤。
“小裴大人如何了?怎得突然病了?”
“可是出了什么事?”
几人忙起身询问。
别人不知,但靳惠和骆祥闻亲眼所见,裴旻易是被赵嬍衣请走了,这人上朝时好端端的,怎么进了一趟后宫,就病了。
两人对视一眼,骆祥闻暗中摇头示意靳惠莫声张。
送走了裴府的人,周薯感概万千,说:“小裴大人师承先丞相,严于律己,规行矩止,印象中,像是从不会被病魔侵体。”
“我倒是记得,小裴大人病过一场,还是,还是,”靳惠说,“七年前的事了。”
朴崴附和说:“我也想起来了,是西南通敌案前后的事。听说,小裴大人病得不省人事,当时还是延尉的裴大人甚至起了请方士的心思。怪就怪在,转天,这小裴大人跟常人无异,下朝后直奔郡邸狱。”
有人惋惜:“裴旻易难得的良才,不是裴大人压在上头,应当站得更高。”
骆祥闻忽然轻咳,打断旁人的议论。
靳惠把他拉到身边,略带责备,说:“骆大人身子骨弱,吹不得风,要是你也跟着病了,这紧要关头如何是好。”
骆祥闻刚落座,姜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齐才能兼备者,好似明星陨落,如今倒不复开国时的盛况,文者固敛声、施学廉等经天纬地之才,武者尚垨等开疆拓土锐不可当,反观如今,朝中年轻一辈,屈指可数......”
“辟雍学子一腔热血,却极易被煽动,”周薯见证过大齐群贤毕集,赞同道,“公车署经太主案元气大伤,新政推行的同时,选举制度也应同时加紧实施。”
姜勐正身,恭敬地说:“这正是下官要跟丞相所提之事,辟雍学子大多出自官宦之家,以后入朝为官,也甚少有设身处地体察民情者。下官以为,开放辟雍,广授经义,宣明政教,快速将政权回归中央,或可解内忧。”
朴崴为难道:“这不合规制,开国之初设立辟雍,公车署,不也是从底层逐步筛选对国家栋梁之材,若是士族、庶族甚至贫民同堂辩论,这,这与朝堂上御史大人反驳太皇太后鬻爵卖官的说法,相、相悖。”
“《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1】”姜勐说,“朴大人怎可将两者混为一谈。”
骆祥闻的右手指腹感受杯盏传递的温度,他左手掌心转着一个绵枨金橘。
周薯赞同说:“我等食君之禄,当报君恩。姜大人爱惜人才,克勤克俭,甚至让出私宅,以解决各州郡来中都学子们的温饱,此乃我辈典范。任贤臣者,国家之兴也。【2】士族也好,庶族也罢,凡能提出治国良策之士,皆不应当那蒙尘明珠。不过,对于贤才,不能急于事功,而效仿堤州叛贼厉未,什么人都收入麾下,朝中科举以君子六艺之科是基,超过一艺便可应试。我会上书陛下和太皇太后,颁布贤诏,诸公也可同京兆一般,为国家举荐贤才。”
骆祥闻把金橘收入袖中,一同与众人起身对着周薯抱拳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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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未以“善”得名,投靠他的大多数人,在他倒台之后,却将其全然摒弃。厉氏的生意盘根错节,厉未一死,厉氏宗亲、当地官僚还有支撑他的武装力量都张着嘴想咬一口。历家人麻衣丧服还未脱,宗亲们便迫不及待蜂拥而至堵到府门前。
厉未的妾室们担心引火上身,“小皇城”一出事,就将便于携带的贵重物品搜刮,趁乱四散而逃。
留营在堤州处理善后的第七日,华凌祁听到一个令人愤慨的消息。
厉未和其原配夫人孟氏育有一女,名唤抱岁,正值花信年华,奈何自幼久病缠身弱不胜衣,从未出过门,但这一日清晨,她竟衣衫褴褛发丝凌乱,出现在大门外,她周身血污,脚边还丢着一个大麻袋。奴仆壮着胆子,打开麻袋,当时就吓尿了。
“你可知里面装着什么?”乔不知问。
华凌祁正在用午膳,桌上摆着一盘浇着浓郁汤汁色泽鲜美的肉丸子,下面铺着几片嫩绿的菜叶,华凌祁不喜油腻,一顿饭下来,这盘菜一动未动。
乔不知用木箸把丸子穿成一串,说:“几颗血淋淋的脑袋,厉家的人认过了,是厉未的女人们的。”他咬下一个丸子,鼓着腮帮子,仰天长叹,“我真是在中都久了,不知地方险恶。”
华凌祁漱完口,说:“找柴危,他知道什么人做的。”
乔不知扔了木箸,一串肉丸子骨碌碌在盘子上转了几圈,他说:“这事儿,你要管?”
厉家败落至此,全拜她所赐,再多管闲事帮厉家除掉棘手麻烦,纯属多此一举。
华凌祁说:“不管,只让你去问。”
今日天气不好,没有阳光,风也有些冷,她站起,走出门,似是渡上一层灰白,她侧首对乔不知说:“把名字记下,一个都不能落下。”
乔不知腹诽:得,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女人。
夜间,华凌祁命人在院中摆好酒菜,没留哑奴伺候,仅一人沉静地坐在桌边,凉风习习,吹动她的袍角。
忽然,一阵车轮滚过,碾压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华凌祁才动手斟满酒杯。
“第一次见有人用冷菜冷饭招待人的。”木车轮椅上的人暗讽道。
华凌祁将酒杯放在对面,柔声说:“不是我的菜凉了,是夫人来晚了。”
“什么时候才算早?”孟氏的眼神又暗了几许,说,“从你杀入‘小皇城’还是从你踏入堤州开始?”
“夫人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华凌祁语气不改,说,“‘良王’是个大善人,可为什么他死后,没人为他歌功颂德,反而落井下石者众多?大善人背地里做过什么,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可否要我今日拿到台面上说与夫人听?”
车轮往前滚动几圈,离华凌祁更近,孟氏整理袖袍,说:“他如何,我根本不想管,我在意的,是我儿。”
华凌祁问:“所以,夫人来是?”
孟氏冷哼:“你停留堤州多日,意欲何为,我心知肚明,你与旁人的贪念一样!你有兵权,明明我儿能免于这样的欺辱,你却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发生,你同为女子,心为什么这般硬?”
“同为女子?夫人为何不共情死在厉未及堤州官僚权势之下的那些女子?”华凌祁没见过长大后的华稚,却按照华准的骨相大概想象了一下她的美好,华凌祁质问孟氏,“夫人陪伴厉未多年,他以行善积德为名,救济贫困,建私塾,招收少年少女,讨好堤州官吏。教他们什么?又是如何让他们屈于人下?夫人享尽荣华富贵和名闻遐迩的同时,可曾劝过厉未住手?”
她走近孟氏,双手扶着木车轮椅扶手,咄咄逼人的眸光盯着孟氏:“夫人的女儿是骨肉,他们便不是吗?”她抚平孟氏鬓边乱发,说,“你儿的悲剧,是你们造成的。”
孟氏瞳孔颤动须臾,随即镇定道:“这都是厉未做的,我也恨他,厉氏在大齐开国前就扎根堤州,却到了如今这境地......我没有办法,不然我连个人都使唤不了,何至于低声下气来找你?”
华凌祁直起身:“我倒不觉得夫人低声下气,夫人虽然站不起来,却比站着的人更有骨气。”
“这么说,谈不拢了?”孟氏问。
华凌祁抽出压在酒杯下的纸,递给孟氏:“也未必。”
孟氏接过纸,转动轮椅,背对着华凌祁说:“钱库在妐山,姑娘有本事,就来拿吧。”
华凌祁仰颈,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回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