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阮妈一直在催:“你别光看网上的招聘信息,也多问问认识人,他们条件好咱也不是攀人家,就暂时打个短儿,有个能写在简历里的工作经验……”这话阮栗阳很不爱听。她与朱明茵是朋友,在旁人看来她们关系很好,可她自己清楚这种成年人的友情该有的尺度——这并不是说朱明茵不会帮忙,恰恰相反,她会很积极地帮忙,只是一旦形成了这样的模式,她们的关系就会染上功利,对阮栗阳来说这友情就失去了平衡。而除了朱明茵,那些阮栗阳偶尔也会与之吃饭聚会的人,则是另一种情况——他们看似有交往,可若求人办事却又说不上话。“多问问认识人”,这话旁人最是说得容易,实际却最难开展,可阮妈不去想这其中的难,阮栗阳也不愿放下面子去试,家里的氛围也就愈发紧张了。说到底,总还是自尊心作祟。但西丁水是个例外,阮栗阳与她不过数面之缘,这个被传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女孩却总似知道她的一切,她不必遮掩,也无需隐瞒,仿佛是旅途中你知道他会懂你却无需留下联系方式的陌生人,让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心底最深的秘密当做故事和盘托出。
然而,却是太高估小水了!
“啊…”前面也说了,“需要帮忙吗”这话不过是小水为了合理化自己一定要约阮栗阳见面的借口,可不兴当真啊!找工作这种事咋也求不到她呀。“其实我觉得,”她飞速转动大脑想把这话题岔开:“找工作虽然重要,但也不必太急,”突然,电光火石间,一个说辞宛如通体发光般凭空出现在她混沌的思想中:“人在重要的转折点上总会为未知的未来不安,急于抓住一些切实的东西来弥补此前空出的寄托,但这种不安急迫又往往会造成盲目错乱,不如找个地方让自己平静下来,做好内心的准备再全力迎接未来?我前几天去了一趟玉眠,那儿视野开阔空气清晰,虽然大家都喜欢夏天去度假,正因此,冬天才更显幽静……豁达(她想不到合适的词在硬凑),你要不去住几天?有家不错的民宿。”
玉眠、夏天、民宿,阮栗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组词了,它就像一个口令,一旦匹配成功,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会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回五年前那个盛夏。她惊讶时间可怖,五年不过匆匆,好像什么都没做,可转身一看,不过五年,她与那个记忆中的自己就已判若两人。就像每天见面的朋友很难看出彼此细微的变化,小别重聚便觉得惊讶,怎么短短数月就变了这么多?这不光是因为时间的累积,还有记忆的蒙蔽——因为每天见面时我们并不会为对方可能的改变提前有意识地做好发掘的准备,也就疏忽了观察,始终认为对方仍是最初在我们记忆中形成固定形象时的那个模样,所以让我们惊讶的其实并不只是这数月间的变化,而是长久以来我们没有付诸观察的变化。阮栗阳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她的意识就是这个“我们”,她本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她因为长久放弃观察自己,即便时间早已把她打磨成了另一个人,可在她心里仍觉得自己还是曾经的模样。可现在她被这组带着神秘力量的口令突然带到五年前,与当时的那个“她”重逢,她才惊觉这变化的巨大。她用熟悉又陌生的眼光观察(回忆)这个“她”,“她”的一举一动都与她的记忆相符,却与她的感情相斥,就像看着一个22岁的陌生女孩,先是对她的浅薄无知感到失望,随即又发觉这就是她自己,而她至今还犯着与“她”同样的蠢。她们就像平行时空的两条线,以不同的年纪站在同样的节点,结束了与同一个人错得相同的感情,只不过“她”比她哭得更狠、痛得更清晰、恢复得也更快,没多久“她”就又可以玩、又可以笑、又可以憧憬未来。仿佛“她”爱的不过是青春的一场梦,狠狠爱过才算毕业,而卢谦默也只是梦里分配的男主角,由不得“她”选,倒也算满意,他是“她”攻略失败的任务,即便过程不开心也对赢有执念。可如今若让她替“她”去选,她定会选择开心。
毕业、分手、对未来的迷茫和同学间的比较——于22岁尚未脱离幻想又初初接触现实的阮栗阳来说——虽已足够犯愁,可在她心里还另有一份对冒险的期待,叛逆地想做些出格的事与对承担后果的胆怯并生着,削弱着她的忧愁,又遭受着性格理智的打压,所以当那个意外的契机出现时,她当即肯定,这就是她的期待最完美的呈现。可若说单纯只是因为期待得以满足才让当时的她感受到了此后五年都再不曾有过的快乐,是不准确的,因为即便快乐是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骤升到极致的东西,她所经历的却不是这种快乐。她的快乐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从放松到舒心到依赖到肆无忌惮,从渴望到回应到兴奋到得偿所愿。她小时候无知无觉,并不知道有个能让自己绝对安心的人是命运何等的馈赠,反倒总是期待新鲜,追求最世俗的幻想,直到梦破再次回到那个人身边时才能重活最真实的自我。可她虽以最肆意的状态期待着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到永远,却又同时以为它与爱情无关。正是这样的心态让她即便已到了22岁的年纪仍会彻底忽视掉他的性别,像条尾巴一样跟着他,几次要他笑指着男厕所的门才恍然停步。他总是能做出她期待的反应,所以即便是那场意外,她也难免不认为是出于他总想满足她期待的这个习惯。
那时盛夏七月,她和朱明茵去他打工的民宿散心,她因房间门外总有脚步声就去他的房间睡。她会心烦门外不知是谁的脚步声,却绝不会怪罪身边因各种客人的需求而一次次起身的他,只恨世界上最可恶的一群客人都聚到了这!“他们怎么总叫你?”凌晨近四点,她因为已经睡了十个小时而有些睡不着了,但还是迷迷糊糊地赖着不想彻底清醒,闭着眼对刚刚躺回床上的姜印抱怨。
“因为我要满足客人的一切需要啊。”他的声音带着睡眠不足和重复性工作造成的疲惫与浅淡的无奈。
“一切?哪一切?”
“嗯…房间太潮了;空调太吵了;窗子为什么关不严?网络怎么不畅通?撒了东西急需清理…睡着了吗?”
“没有。”她咯咯地笑着,即便没什么可笑,却是最真心的愉悦。
“嘘——不要吵到客人。”
“嗯?我就是客人,我需要笑!你得满足我!”
“满足满足,请纵情大笑吧,软栗子小姐。”
“为什么没有‘阳’?”她带着稚气,如一个极力模仿老师的幼儿园孩子,又举起一只手宣布道:“我的本质是太阳!太阳般热情!”
“你的本质是被太阳烤得软糯的栗子。”
阮栗阳由平躺侧身转向他,仍闭着眼睛说:“我软糯吗?你小时候才软软糯糯呢。”
“我?我除了长相没有这种气质吧?”
“怎么没有?”她用刚刚宣布自己是太阳的手在他身上盲摸着,像在找一件不知被藏在哪的信物。“现在是没有了,你太瘦了。”
“别摸了!”
“客人需要摸!”她鲤鱼打挺似的梗着脖子瞪了他一眼又闭上,带着奸笑说:“害羞?不怕不怕,我偷偷地伸进衣服里面摸,别人就看不到了。”她摸摸搜搜地将手从他的帽衫下摆伸进去,他躲了一下但没躲开。“让我数数你的肋骨。”
“那是锁骨。”
“嗯?伸得这么深了吗?”她用小臂半撑起身体去看,看着自己从他领口露出的手故意装作惊讶地说:“果然!”然后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向他的脸,问了一个怪问题:“这店是你同学家的……你和这个同学是恋人吗?他是你男朋友?”
“我为啥要有男朋友?”
“因为你好看到应该有个男朋友!从来没有过?”他转过头去懒得理他,她就顺势趴在他身上,听着强烈的砰砰声。“这是心跳吗?”
“不然是迪曲吗?”
“你的还是我的?”
“……”他顿了顿,反问:“你说呢?”一阵短暂的空白,他又问:“睡不着我陪你去看日出?”
“日都已经出来了。”
“还没,”他看着从窗帘缝隙透出的光。“只是有些亮。但得快点了,我给你找件……”
没等他说完她突然又半撑起上身,盯着他的眼睛问:“你真的没有男朋友?”
“没有。”他再次避开视线显得有些不耐烦。
阮栗阳则凑得更近追上那逃避的视线又问:“那女朋友呢?”
显然,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度升级的问题,在这间堆满杂物的房间里,时间仿佛被一种微妙的气氛凝滞了几秒,窗外第一批出发登山的旅客的嘈杂声渐渐清晰,门外有脚步声渐近。他终于说:“也没有。”声音很轻,轻到让阮栗阳错觉这声音不是通过空气,而是忽略他们距离微毫的唇间通过颅骨传到她耳中的。
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敲门声响起。万幸有这敲门声,才勉强在阮栗阳中暑般的迷幻中注入了一丝清醒,她突然抽手想翻身背对他以抵制自己这种强烈却荒唐的欲望,在心里瞬间下了决定:如果他跟着客人出去,她就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像她从前在他面前每次犯过蠢后都若无其事一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还没等她翻完,她抽出的手又重新被欲望抓住,就像她无意间学会了傀儡术,即便掩饰、即便口是心非,傀儡也永远知道她最真实的需求,因为操纵他的不是她这无能的躯体、混乱的逻辑,他听命的是隐居在她内心最深处的唯一真正代表她不可替换的存在——她自己都看不清的灵魂。
阮栗阳并不为这场意外后悔,即便她没有给它爱情之名,即便她知道他只是出于从小养成的总想满足她期待的习惯,即便她过后得知自己怀孕却绝不可能是卢谦默的孩子,她都未曾后悔。可她现在却后悔了,她不仅后悔这场让她不知该怎么与他相处并在纠结中彻底断了联系的意外,更后悔自己大脑空空地答应与卢谦默的复合,她早在分手的时候就该明白,早在卢谦默根本不在意她有了谁的孩子的时候就该明白,她的婚姻既没有被爱,其实也没有爱。她后悔不是她不想承受这些错,而是因为她想他,想回到从前,想回到他身边去,想回到自我中去……
小水看阮栗阳愣了神,虽不知为何却稳稳抓住了机会,做好准备后立马发动无边界感属性——一把握住阮栗阳的手腕说:“他家真的不错,而且老板还是我同事的……”该怎么介绍安若晨和闫静世的关系呢?“熟人!能!优!惠!”
阮栗阳笑了笑。她不知姜印还在不在玉眠?如果她听从小水的建议去度假会不会与他偶遇?如果只是偶遇,他们是否能——哪怕只是短暂的——回到从前?
“我会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