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桑濯不是凡人,而是修士。
风渊知道此事后十分高兴,因为修士的身份,意味着他能够拥有更长的寿命,不会轻易的与她告别。
虽然鸾不太喜欢他——鸾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动乱”的气息——但风渊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令自己不舒服的气息,这说明此人的品格是过得去的。
子桑濯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类朋友。
化形成功后的几百年间,风渊总喜欢跑去人世间游玩。
有时是和鸾一起,有时会拉上风袭玉。
人类,就像鸾说得那样,朝生暮死,却有着最强大的创造力。
她的生命那么漫长,她看着人类的世界越来越繁荣,长街上熙熙攘攘,孩童欢声笑闹、少年鲜衣怒马、妇人挽着夫君买下一盒胭脂、老人饮着酒细数往事件件。
子桑濯说,他看着这些人就会觉得,当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醒于晨间鸟语、朝霞满天,眠于晚风轻柔、星月低垂。
日复一日,终享百年。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少女模样的风渊高坐在山巅,向下俯视人间,不太高兴地说:“可是凡人的寿命太短了,你要是凡人,就不能一直陪着我了。”
子桑濯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鸾的身份,甚至见过凤凰。
他对神兽的态度,不像是普通凡人那样诚惶诚恐,反而像是对自己的亲人。
他敬重凤凰,把鸾当作兄长,把鹓鶵当作妹妹。
子桑濯站在她身边,眼底蒙上阴霾,沉默良久,好像说了什么。
“嗯?”风渊抬头看他,“什么大家?”
“没什么,你听错了。”子桑濯向她一笑,依然是那个包容体贴的大哥哥。
很多年后,风渊看着破裂的山川法和遍地鬼雾残肢,突然就明白了他那时说的话。
不是“大家”。
子桑濯看着安居乐业的百姓,看着远处仙山福地,用风渊听不见的声音,告诉她:“修士窃取长生,逆天改命。”
“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代价,烛九阴替他们偿还过第一次。
下一次,又要谁来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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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祸,九十九年,夜色沉沉。
南部赤谷丹阳城,城主府的主屋内。
灯火通明,却静寂一片,火烛时不时爆出灯花,响一声,继而复于沉静。
风渊运过最后一个周天,吐出一口气,将灵气收归丹田,缓缓睁开眼。
“怎么样?”烛玄揽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
风渊下了床铺,慢悠悠往书桌前走,顺便把手虚虚一握,燃起一团三昧火。
“基本恢复了。”她评估了一下,转而问道:“我这次闭关用了多久?”
“半个月,挺快。”烛玄揽把笔放到笔架上,顺手收拾了一番桌面。
风渊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拿过烛玄揽写的那几页纸。
烛玄揽任她拿走看,探过身来按上她的脉门,半晌收回手,“差不多了。”
自鹓鶵被凤凰从蛋里孵出来至今,已有将近八百个年头,她总算是把自己的身体调整到了神兽应有的巅峰状态。
风渊的脸上看不出多高兴,她叹了口气,“你们的计划也写的差不多了。”
“尘祸已经快一百年了。”烛玄揽神色平静,“我们再不出手,人类就真要十不存一了。”
风渊忍不住道:“有时候我觉得子桑说得也没错,尘祸是天地平衡灵气与死气的手段,也是人类该付出的代价。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插手?”
烛玄揽看了她一眼,从她手上把那沓纸拿回来,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风渊托着腮帮子,不太高兴地问他。
“你不觉得挺有意思的吗?喜爱人类的神兽碎碎念着让人类自生自灭,厌恶人类的神兽……”他扬了扬手上的计划书,语气说不出是悲是喜,“在想办法以最小的牺牲结束尘祸。”
风渊撇了撇嘴。
她承认,看过那份计划书后,自己确实有些动摇。
千年前第一次尘祸来势汹汹,不论是修真界还是神界都元气大伤,烛龙因此殒落,烛玄揽被天地孕育,生于世间——比她破壳也就早个两百来年。
千年的时间,对神兽而言太短了,也远远不足以让修真界恢复到足以与其抗衡。
更何况,这次尘祸不仅仅是天灾,还是人祸。
“我就是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哪里比得上长风真君嘴硬心软、心系百姓啊。”风渊心情不好,决定耍小脾气。
烛玄揽比了个“我闭嘴”的手势,双手一合:“我错了,鹓鶵大人自尘祸以来夙夜忧叹,为救苍生于水火殚精竭虑,如今一时感叹之言,当不得真,是小的挑刺儿了。”
风渊“哼”了一声,“免礼平身,饶你这一次。”
气氛和缓了些,风渊拿过桌上切好的灵果吃了两块,问道:“我哥他们呢?”
“风袭玉去和天界仅剩的那群废物商定细节了,鸾在清陵城,混沌应该还在九重天上养神。”烛玄揽一一数过,总结道:“只有本尊者抛下清剿鬼物定制战略等诸多事宜,披荆斩棘地来到你丹阳城,亲自为城主大人护法。”
丹阳城主不客气地曰:“滚蛋。”
尘祸初起时,鹓鶵的神身还未长成,不得不常常闭关加速成长。
太虚大陆鬼物横行、无处不在,为了避免中途出现事端,风袭玉他们会轮流给她护法。
这最后一次,正好轮到烛玄揽。
风渊和烛玄揽在尘祸前,面都没见过几次,说话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要说是怎么熟到这个地步,那还得追溯到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第二次尘祸之前。
风袭玉闲来无事,陪着风渊在太虚大陆乱逛,正巧转悠到了北域附近。
凤凰大人一拍脑袋,正好又有些日子没见烛玄揽了,不如顺便去慰问一下。
北域天寒地冻,冷的呼气能带出冰碴子,自小在赤谷长大的风渊哪受过这等罪,找凤凰大人要了凤凰火,捂在手里暖手。
烛玄揽最讨厌神兽化形成人,见了前来探望自己的凤凰与祂那不成器的妹妹,冷冷呼出一口冰寒的龙息。
风渊冻的一个哆嗦,“阿嚏”一声,手里的凤凰火没拿稳,晃出去一星。
凤凰火这东西,除非是凤凰本神收回,轻易难以熄灭。
恰巧烛玄揽这洞穴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上了花,火星一点,瞬间就燃了起来。
待风袭玉眼疾手快把火收回来,好好的花已经没了近一半。
“不是,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有生活情趣了?”风袭玉倒打一耙,先发制人,“窝里居然还放了花?”
烛玄揽气得一尾巴甩过去,被他的结界弹开。
风渊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北域找花肯定很不容易,我不是故意的。这都是什么花?我重新找来赔给你可以吗?”
烛玄揽和风袭玉互相缺德惯了,见她这么诚惶诚恐,硬生生把即将脱口的暴躁语气收了回来,别扭地缓了声线道:“不用你赔,本来就是找来送你的。”
风渊和风袭玉齐齐愣了一下,后者心中不知为何警铃大作,前者则扬起一脸惊喜的笑:“给我的?”
“风袭玉说你喜欢花。”烛玄揽移开视线,尾巴尖动了动,“我就让手下的帮忙找来了,算是见面礼。”
“谢谢!我超级喜欢~”风渊快乐地跑过去把剩下的花收起来,边收边道,“这种花好香!这种颜色好好看,这种长得好漂亮~”
那些花被保存得很用心,摆放得却很杂乱,颜色鲜艳的品种被摆在前面,素色的则被藏在后面。
风渊看在眼里,绝口不提审美问题,只挑喜欢的夸夸夸。
烛玄揽好像不太在意地和风袭玉对视,时不时瞥过去一眼,“那是北域的雪莲花,黄色的是远山芍,重瓣的是淮谷山茶……”
“烛玄揽。”风袭玉打断他,满脸匪夷所思,“你送她花作甚?”
“不是你让我把她当妹妹吗?”烛玄揽看起来比他还迷惑。
话是这么说,但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风袭玉摸了摸下巴。
风渊把大红大紫的花码好放进空间,又仔细地挑了淡雅好看的做成花束,满意地理了理,抱了起来,上道地喊,“谢谢烛哥哥。”
“不客气。”烛玄揽应了一声,记下了:这小孩喜欢浅色。
事实上,烛玄揽此时投其所好的给小丫头送礼物,的确是爱屋及乌。
他虽然嘴上不说,却是真把风袭玉当作兄长来看的。
烛玄揽出世于第一次尘祸之后,百废待兴之时。
与天地法则搭边的神兽,相关记忆都是由天地赐予,但除了天地,第一位烛龙也给他留了传承。
烛玄揽遇到的所有神兽,都告诉他,烛九阴是一位高贵而冷漠的神明;只有传承的记忆里,那位神明像是“母亲”一般,带他看遍人间,温柔地向他道歉。
她说:“抱歉啊,把这么重的担子扔给了你。”
她给烛玄揽起了名字,告诉他可以依靠谁,又给他留下一整个北域的天材地宝。
她说:“我没办法看到你出世了,但混沌和凤凰可以。祂们是我的家人,也会是你的家人。”
“玄揽,望终有一日,你乘长风万里,还世间朗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