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学校承诺会找回所有人的行李,还是产生了大量难以确认归属的物品。两三天后,绝大部分学生都失去了耐心,将不重要的东西统一留给学校处理,自己提前乘船离去。
但其中不包括卡琳。
从这些堆积如山的失物中,她一件一件地找出了属于尼克的东西。课本、箱子、外套……甚至还有一本日记。硬壳本款式陈旧,不像新买的,但侧面有翻动痕迹的纸张却不超过一半,似乎到C.C.后才开始使用。
卡琳轻抚封皮,意识到自己可能要面对的是什么,然后翻开了它。
经过海水浸泡,纸张变得十分僵硬,幸亏尼克用的是碳素墨水,虽然颜色所有改变,还不至于影响阅读。
扉页上用歪歪扭扭的浮夸花体字写着以下内容:
「这里是伟大的先知、救世主、超级英雄、斯沃林路253号温特伯恩杂货铺继承人,圣·尼古拉斯·托马斯·温特伯恩爵士的绝密日志。
内容关乎世界之光、宇宙之维、万物之灵。
未经特许,禁止阅读。」
卡琳无声翘起唇角,弯出一痕浅浅的笑。
大概她六七岁的时候,也会在自己的秘密日记上写下“C·安吉利斯公主殿下专属”这样冒傻气的话,难道他六七岁的时候祸害过的笔记本到十五岁还没有用完?或者是他到十五岁,还没有度过青春期?尼克自己大概都不好意思直视这些文字,所以这一页和封皮紧紧贴在一起,几乎无法分离。如果不是她想要从头开始,很容易会忽略它。
翻过这页,第一篇只有一行字:
「Flowers bloomed all over the world.」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瞟向右上角的日期。
卡琳的表情凝固了,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那是科林斯的开学日,灰角号沉没当天,他们首次见面。
某人心底发生了一场风云变色天崩地裂的一见钟情,但这对别人来说却悄无声息、无迹可寻,只是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于日记本中写道:
“花开满了整个世界”。
卡琳深深呼吸两秒,翻到下一页。
下一页夹着一张便笺,字迹模糊,却很好辨认——卡琳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她当时写给尼克用来找寻库藏书的便笺。
搜寻咒的标记是有时效的,而且不长久,所以它只是一张非常普通的便笺。做图书馆管理员助理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写很多张,但多数学生在找到对应的书之后就会丢掉,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小心翼翼地保存这么久。
卡琳无声地攥紧了拳头。泪水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僵硬的纸页上。
……
「老实讲,如果他不是我老爸,我是打死都不会求证这么荒谬的东西的。未来的画面十有八九都是假的,臆想、梦境和视觉的错乱罢了。为什么他要看那么多恐怖小说呢?」
……
「我确实是撒谎了,但点不在这里,而是——我是在盥洗室的隔间里等了太久所以睡着了,说出来真是太丢人了。这怎么能让她知道呢?」
……
「好消息。我又见到她了。坏消息。老爹说的那些东西可能是真的。
更坏的消息。图书馆失窃了。那些资料都没了。我大概给她惹麻烦了。」
……
「不是吧!!!为什么只有我记得?他们怎么完全没印象?!!明天再问问。」
……
「终于见到石|仙了。我的妈呀,真的见到了,但这种讲话方式真费劲。能对上的内容越来越多了。现在连我都开始怀疑那些雕像说的也许才是对的——不,万一还有别的可能呢?很难相信。再抢救一下试试。」
……
「她是不是喜欢我?(重重划去)好吧,我一定是想多了。以及,这里的酸奶真好喝。」
……
「我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里的酸奶了。它跟杂货铺隔壁那家店卖的味道几乎一样。或许,是我有点想家了。」
……
「老爸是对的。没有证据的事永远别说出口,因为不论是对是错,总会惹麻烦。」
……
「如何拯救世界?你问我,我问谁?这题太难了。
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刚开始阅读的时候,她时而泪流满面,时而也会露出微笑。可随着日期靠后,中间跳过的时段越来越长,尼克认真写在日记里面的内容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些没头没尾的短句和零零碎碎的感叹。
……
「没有人相信。
也没有人倾诉。
难受。」
……
「爸爸,你是否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才会让我来此寻找出口?你看到希望了吗?如果已经看到,为什么不能给我指明方向?如果没看到,为什么让我奔赴一场几无胜算的战斗?」
……
「睡不着。又是噩梦。可恶,明明都是不确定的事。庸人自扰。」
……
「它说我可以活下去。可我不想让这种宿命继续传递了。
就这样吧。
晚安。」
简单的几行字,却隐藏着巨大的信息量——决绝、黑暗的前路,难以想象的孤独和诱惑。卡琳胸口发闷,无法呼吸。她心慌意乱地去看日期,试图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尼克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又是面临着怎样的压力才做出的抉择?
可这是最后一页了。从此往后,他的眼睛越来越差,自然不会有日记留下。所以她永远也无法得知,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向了最终的结局。
末日开始得十分仓促,结束得也十分潦草,但是它已经吞噬了一些鲜活的东西。在那个魔鬼的诅咒下,一切和黄金十二家相关的事物都在迅速蒸发、褪色、消亡。如果不是阿芙洛狄忒刻意留下的金海螺,她恐怕也无法留下任何关于他们的记忆。
不会有人因此觉得缺少什么。
卡琳将海螺贴近耳畔,某些被遗忘许久的对话层层叠叠地回荡起来。
“我很期待你说的那个未来。”
一阵哈哈的笑声。“如果我看错了呢?如果毁灭和终结无法避免呢?”
“火山的灰烬上也有新生命欣欣向荣。这个世界已经经历过太多的磨难了,没理由这次会有什么不同。所以我相信那个有白玫瑰和绿萝的未来一定存在,无论需要多久。”
……
“我以为你是想跟我说什么。”
“这里的日落很好看,我想找人一起看。”
“就这样?”
“不然呢?表白倒也合适。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别闹,尼克。”
……
“有时候我觉得有‘时间茧’也挺好的,一旦离开,就一切清零,什么都不用顾忌。”
“你不是自诩一个勇敢的人吗?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我是啊,这里问的话我出去也敢问。可里面都没有的答案,出去就会有吗?”
……
男孩总是在问“你喜不喜欢我呀” ,问得次数多了,就显得过于嬉笑、不够正经,即便反驳也不用在意。女孩总以为未来很长、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值得关心,可未来往往没有人们想象得那般遥远,反倒是某些触手可及的东西,其实稍纵即逝。
明日是不确定的,命运亦然。在时与空构筑的高墙之内,迷途的旅人只能依靠手中的线团分辨方向。到达终点前谁也不确定,它连接的是自由光明的出口,还是迷宫中央的牛头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