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

    紫色的云块彼此撞击,青色的闪电横裂苍穹,炫目的光亮在几秒之内让整个世界都成为了一个死白的幽灵,人们不约而同地绷劲背脊,因为他们知道,短暂的静寂过后,将会是怎样响彻云霄的炸响。

    周边海岛的居民至今仍然喜欢将雷鸣比作火神打铁,尼克曾经觉得这种修辞浪漫又贴切,但此刻看来,它还不够写实,完全不足以描述那种让地面和石块都震颤起来的声响。如果闪电不是发生在万里高空之上,光是声音都可以将整个岛屿碾为齑粉,遑论它本身的力量。

    很快地,跑动的声音里开始夹杂着呼喊和哭泣。

    全校都在撤离,但有意无意地,他们都忽视了这里。尼克听着门外的动静,叹了口气,不得不自嘲地承认,期待别人这个时候想起他,未免太自作多情。

    “为什么叹气呢,小英雄?”一个熟悉声音响起,低沉、戏谑,但比过去更加胸有成竹。“这是不正是你努力得到的结局吗?”

    尼克没有理会它,兀自将脑袋转向窗户的方向。

    隆隆的雷声不止从天上,也从地下传来。那里的封印脆弱如薄纸,看不见的力量从交错纵横的裂隙间无声渗透、飞速扩散、蓬勃滋长。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看得到。神灵无限接近于人的时刻,凡人也就无限地接近于神。

    “坍缩将由这座岛开始,但我会让它在你脚下静止。”它的语调中带着餍足的意味。“等待你的审判除了毁灭,还有一场盛大的遗忘。与你相关的所有痕迹都将被抹去,和当初那些叛徒经历的一模一样,也算殊途同归。”

    尼克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的存在。它总在他独处的时候出现,因此很难分辨它是源于外界还是自己的幻觉。如果无视掉威胁、恐吓和诱惑的部分,在漫长的孤独和黑暗中,听它说话甚至是一种不错消遣。毕竟他的自由所剩无几,而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直至此刻。

    尼克用手肘支撑身体,侧坐起来。他掌心攥有一枚胸针,是卡琳塞给他的那枚。它的正面嵌着价值连城的锡兰晶,背面是金属镶托和别针。但对尼克来说,真正有用的其实只有后半部分——开锁是他拿起魔杖前就已经熟练掌握的把戏。

    他耐心地戳了一阵,拘束衣的皮带被挑断了。接下来的事情更简单。他有条不紊地解开锁扣,换掉病号服,拉下窗栓,像所有正常的、调皮捣蛋的青春期男孩一样,单脚踩上窗沿,猫腰钻了出去,三两下跳到了窗下的草地上,没遇到任何实质性的障碍。

    它低笑一声,短暂地隐去了。

    大地苏醒了。建筑从一开始的上下颠簸发展为左右位移。大理石和石灰岩地面开始整块地分裂、彼此挤压变形。土地像是沸水一样翻滚,植物的根须离开了土壤。平地起丘陵,高大的石柱像是粉笔一样轻易折断,墙体纷纷开裂,幽深沟壑底部透出隐隐约约的红光,给人一种直达岩浆地狱的错觉。但最可怕的还是海洋,附近的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花边一样的白色海浪退去了,只留下嶙峋的崖壁和破碎的浅滩。科林斯岛仿佛一个即将站起来的巨人,正在拂去背脊上的尘埃碎屑。即便已经在脑海中排演了成千上万次,身临其境的恐怖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估计。

    尼克花了点时间分辨位置,笔直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被金色小鹿簇拥的阿尔忒弥斯像回过头,目送他的身影远离。花园里,得墨忒尔缓步走上浅色细沙铺就的小径,在交叉口静静驻足。金碧辉煌的壁画下,狄俄尼索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袍,推开了酒神厅的大门。图书馆前,雅典娜低垂眼眸,无声迈下高台。邮局中,赫耳墨斯攀着廊柱踮起脚,面带微笑。下沉广场、校史馆、礼堂、管理部、马场、以及更遥远的港口,阿波罗、赫拉、宙斯等雕像不约而同地回头,眯起眼,望向同一个方向。

    那些投来的注视或远或近,或刻意、或无形,尼克仿佛浑然无觉。他的双眼没有焦距,无法看到近在咫尺的风景,但所有需要的场景都如图册一般在脑海中随意翻动,因此举手投足都显得游刃有余。

    “你的盟友们在看着你呢。”它沙沙地尾随着他,贴心地在耳边提醒。“他们的生命终结之时,有人被海水、沙子灌满了肺部和鼻腔,有的被天火烧成焦炭,有的被弓箭扎得血肉模糊,有的被巨石砸断了脊梁。他们都很期待、很好奇,想知道你会经历什么样的死亡……”

    尼克的嘴唇抿了一下,仍旧按着原有的节奏,一步一步前行。

    光洁纯白的台阶被踩得脏兮兮的。三角梅花丛枝叶零落,充满枯败的气息。水池破裂,喷泉乱流,廊柱倾倒,壁画暗淡。科林斯宫从未以如此丑陋、混乱、颓败、不体面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从今以后,它连这样的面貌也无法拥有了。

    他总是看到未曾发生的画面,而这一次,尼克无端地看到了过去。他想起了自己初到科林斯那天,晴空万里的海面降下遮天蔽日的浓郁雾气,原本畅通无阻的航道里升起尖锐的礁石。震颤和哭声,脚步和呼喊,倾斜的甲板和飘摇的救生艇。只是那时候他仍旧乐观地相信自己能够获救,而这一次,他已经确定地知道,再无别的可能了。

    “亲爱的孩子,我可没这么说。”快进入圆顶礼堂的时候,它的语气变急促了一些。那个声音萦绕四周,缥缈又蛊惑,搔得人耳朵痒痒的。“机会始终在你垂手可得的地方。你的祖先就是在最后的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相信你也一样。”

    尼克戛然止步,微侧头,徐徐道:“如果是刚入学时的我,大概率会被你吸引,但现在已经不会了。想知道原因吗?”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主动与它搭话。

    “你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那个声音轻笑道:“要是想拖延时间,总该换个更用心的借口。”

    “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尼克靠着一根尚算坚固的柱子,滑坐下来。“只要你有多余的力量,都不会在口舌上不懈努力;只要我有其他办法,也不会跟你闲聊。你,我,还有其他部落的遗民,我们的处境都是一样的。”

    “你的祖先从我这里攫取的好处已经足够你看清几十年的未来了吧。”它的语调沉稳如旧。“明明那么害怕,却硬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不是勇敢,只是愚蠢。”

    “我说了,你已经骗不到我了。”男孩摇头道:“曾经一度,我确实很在乎真相,纠结又痛苦,想知道当年的秘密,想知道自己的结局,但后来发现,沉迷未来和沉湎过去都挺可悲的。执着地想要皆大欢喜,往往什么都得不到。”尼克目光放空,落向前方,深深吸气道:“我不会和我的先人们犯同样的错误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长进。”它语带赞许,仿佛一位关心他的长辈。“但你低估了你的神祇。我已经恢复到了足够干涉现实的力量。”

    “我知道。”男孩笑了。“不然你也不会抛弃可怜的胡夫校长,而是会加大力度、继续蛊惑他。”

    话音刚落,尼克突然向左歪倒,匍匐着向前滑出两米多远。与此同时,他依靠的石柱和基座突然塌陷,轰隆一声,腾起高高的粉尘烟雾。火星从油槽滚落,像是有生命一样蜿蜒爬行,在地面留下不熄的轨迹。

    他毫不犹豫地拔腿起跑,敏捷得不像个看不见的人。

    从门廊进入圆顶大厅只需要十几秒。但在这十几秒间,酝酿已久的力量终于冲破闸门、倾泻而出,对禁锢它上千年的要塞核心开展了狂暴的破坏。恢弘的圆顶顷刻破碎,淡蓝色、青色、白色的玻璃屑如雨砸落。中央的持罐少女像不知所踪。“保持优雅”的铜牌掉了,露出大理石水池边上原本刻着的文字。

    ——温特伯恩不得好死。

    他没有留神去看,但是却轻松领会了符号的意思。那是队长他们当年全军覆没之时刻下的绝望遗言。如果他还有机会去阅读从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石板书,就会发现那些毫无意义的凌乱线条也都变成他可以理解的文字。怨毒的诅咒重复万万次,今天大概终于可以实现一回了。

    幸亏其余部落当年索求的能力不包括“祝福”,从他们口中发出的箴言没有任何约束。温特伯恩一家世世代代以来都平安幸福,无痛无忧,但也许上天也觉得不公,凭什么懦夫、叛徒和临阵脱逃者的后代可以千秋万代,而守护所有人的英雄却要被困在石雕内数千年?他能理解那种赍恨,所以并无怨怼之情。

    尼克仍旧不知道究竟哪个更接近真相,也许历史就是雕像们坚持认为的那样——温特伯恩与魔鬼达成交易、出卖同伴,也许是他东拼西凑还原的故事——自己的先祖被未来误导、悔恨酿成大错。尼克认真思考过很久,但后来发觉,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未来不能影响他的决断,过去更不能,他唯一能依赖的只有当下。

    阿芙洛狄忒的黄金水罐被压扁了丢在地上。尼克弯腰抄起水罐,倒转手腕。冰凉的清水汩汩涌出,一流到地上就嘶嘶爆沸,腾为白雾。这些“蒸气”本该向上弥漫,却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一样,快速向心旋转、汇聚成湖,缓缓托起阿芙洛狄忒站立的石台,使之成为一根方形的石柱。

    尼克跨步跃过破损干涸的水池,一边躲避坠物,一边探手抓向柱子内部。

    那里嵌着最后一根黄金长矛。

    他终于找到了它隐藏的地方。

    “谢谢你的‘礼物’,但我已经摸索出了对待未来最好的方式。那就是,不去管它。”

    水面燃起金红的火焰,海底传来了愤怒的咆哮。他身后的位置裂开一道幽深的地缝,如闪电般袭来。世界地动山摇,科林斯岛的沉没只是时间问题,尼克却感到了一阵久违的轻松。

    做此时此刻他认为对的事。只要每一个瞬间都不曾后悔,那最终的结局一定也不会吧。

    尼克·温特伯恩抽出黄金长矛,转身,跃入了裂口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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