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一屋子人沉默下来,谁也想不到历帝竟为了这么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要献祭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方淮只好搅尽了脑汁安慰清焰:“你也不用太担心,出宫后我去了英国公府,英公国素来很得陛下信任与器重,他答应我明日上朝会力劝陛下。况且,陛下现只是要你的八字罢了,最终结果如何还犹未可知。”

    意思是说,方府已经保不了她了,只能寄望于他人。

    清焰心酸不已,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舅父不清楚你确切的生辰,你写下来罢!这事终归是逃不掉的,就算你不写,陛下也有的是办法查个清楚。”方淮长叹一声,命小厮侍候笔墨。

    清焰缓步走到桌案前,每走一步,便觉离万丈深渊更近一点。她微微颤抖的手提笔在砚台上蘸了墨水,却迟迟落不来笔。一大滴墨落在宣纸上,晕染成一朵黑莲。

    清焰换了张纸,重新又蘸了墨,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短短几个字一气呵成。

    小厮从清焰手中接过纸张双手递给方淮。

    方岁安瞥了一眼,抬眸看向清焰:“你的字是你母亲教的吗?我记得她也爱簪花小楷。”

    清焰应是,方岁安直视她的眼睛,又道:“你是她唯一的血脉,外祖父定会尽全力保住你的,实在不行,就对外宣称你病逝了。”

    这对一向以家族利益为重的方岁安来说已是最大的让步了。清焰知道,这一切全仰仗她在柳士杰坟前跪的那几天,他心中对她尚有几分怜惜,要是按照他们一惯的做法,说不定会为了整个方府的名声而将她推到众人面前为千夫所指。若再不知足,就要平白地惹人厌烦了。

    是已,清焰谢过方岁安等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后院。

    方隐舟兄妹俩紧随其后。

    “朏朏!”方隐荧上前拉过清焰的手道:“我先回去了,看看伯爵府能不能有办法。公爹虽在朝中无职,人脉却广,兴许能有什么法子。”

    “多谢表姐!”清焰忽然红了眼眶,哽咽道。

    “那我先走了。”方隐荧拍拍清焰的手,又深看一眼方隐舟,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后。

    “表哥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清焰轻声道。

    方隐舟目光掠过她垒着一叠乌发的头顶,那上面只插了只玉簪,只听他若无其事道:“我送你的簪子,你怎么不戴?是不喜欢吗?”

    清焰这才想起那支金海棠珠花簪还好好的收在她的妆匝里,忙睇了眼忍冬,忍冬会意,撒开步子便往揽月斋方向去了。

    见清焰没精打采的,方隐舟又搜肠刮肚安慰她:“事情还未到那一步,你且安心。”

    清焰扯起嘴角笑笑。怎么能够安心呢?她心中有太多的恐惧无法言说。蜉蝣尚且争朝夕,她生而为人,大好春光在前,却要被永远冰封在这漫天飞雪里。

    真的,很不甘心。

    方隐舟低头注视着眼前美丽的少女。

    她穿了件莲瓣色的短袄,衬得她肤白似雪,娉婷婉约。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一身的粉红。那天他刚下学回来,忽见祖母身合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圆圆的脸还没长开,稚气未脱,却已是一副惊人的好相貌。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仿佛会说话。

    她笑着喊他表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如黄莺出谷。那道益声音轻轻地叩在少年尚且懵懂的心扉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后来她被送走了,一去就近四年。再见时,她变得谨小慎微,长辈们道她是吾家有女初长成,都夸她沉稳了。而他却偶尔能在她面上看见一丝彷徨之色,像受惊的麋鹿,迫不得已将自己藏进了密林之中。

    “朏朏,你不用怕。”方隐舟终于开口,语气很温和,带着些急切:“若他们要捉你献祭,我便带你逃走,天涯海角,总有一个地方是他们寻不到的,到那时,你我就自由了。”

    清焰闻言后退一步,美眸圆瞪:“表哥,身为方家长子,你应该明白自己身上的背负的责任,若你走了,这一大家子当如何?想必舅母眼睛都能哭瞎。”

    方隐舟愤声道:“可你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身陷囹圄却视若无睹吗?”

    清焰直视方隐舟,“我是不甘就此沦为祭品,但若真到了那一步,要杀要剐,脖子一伸便是了。表哥对我这个妹妹都能做到休戚与共,为何不能替血浓于水的亲长想想?”

    话都到这份上了,如果方隐舟垂还听不懂,那真可谓是蠢钝如猪。他心中不甘得很,却只能垂眸苦笑:“表妹说得对,是我怯懦了。”

    清焰由衷道:“长兄如父,表哥并不怯懦,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一缕凉风吹乱了清焰额前的碎发,方隐舟拼命抑制想伸手去抚弄的冲动,直忍得鼻头酸涩不已。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忍冬去而复返。清焰从她手里接过描金花卉锦盒递给方隐舟,“表哥若是想吃我做的点心,尽管说就是了,无需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的。”

    方隐舟笑得苦涩万分,伸手接过装了簪子的锦盒,“那麻烦表妹得空再做几个酥饼吧!我夜里温书,正好可解腹中饥饿。”

    清焰道好,见他神情萧瑟,只得装傻充愣地安慰道:“表哥十二岁便中了秀才,此次秋闱不过是发挥失常罢了,以表哥才华,状元及第是早晚的事。所以读书这事,还得一张一弛,切勿操之过急。”

    方隐舟只是笑,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是,是!不能因此一蹶不振。”

    清焰追上去,也跟着笑了:“此次秋闱的状元郎可是考了近四十年才得偿所愿,表哥所受挫折在他老人家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好。”方隐舟轻声道,目光在她脸上连流一瞬又移开:“你腿伤未愈,快回去吧!”

    清焰笑着应好。

    方隐舟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双眸才缓缓露出怅惘之色。他打开锦盒,只见那只簪子还是簇新的模样。

    “她这是一次也未曾戴过。”方隐舟合上锦盒,喃喃道。

    也是,她此前避他如蛇蝎,又怎么戴这支别有深意的簪子呢。如今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一点转圜余地都不给,将他死死地钉在长兄如父的架子上,脱身不得。

    那么便如她所愿罢!

    岁暮天寒,日头早早地沿着山脊坠了下去。

    清焰只草草用了夕食,便窝回被衾里不愿再动。忍冬默默地将烛火剪了,临走时对清焰道:“姑娘,今年实在太不顺遂了,奴婢打算迈过这个坎儿后去灵隐寺还愿,再求佛主保佑来年顺遂安康。可好?”

    “嗯,行。”清焰应到。

    忍冬总有一股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能乐观面对的劲儿,清焰时常被她感染,但这次却没有。忍冬退回小隔间后,清焰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闻后头一阵吵嚷,紧接着一群身穿铠甲的士兵闯入她的房间,两三下将她绑了,衣裳也不让披件,架着她便走。

    忍冬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踉跄着跟上来,被慕春给拉了回去。

    清焰穿着件单薄的里衣被塞进一辆马车里,她冷得直打颤,哆哆嗦嗦地用肩膀推着车门:“你们是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吧嗒一声被拉开,一只大手伸进来掐住她的后颈,紧接着一方帕子塞进了清焰嘴里。

    清焰双眸噙泪,她怔怔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嘴里含糊不清:“陆秦弓?!”

    陆秦弓没有理她,啪一声又把车门关上,扬声道:“走!子时前必须将她送到到巫祝庙。”

    巫祝庙?轰隆一声,清焰瞪大了双眼,豆大的泪珠从脸颊一路滚落,滴在车厢里铺着的厚毯上。

    终究是逃不过,今夜便是她的死期吗?而亲自来捉拿她的不是别人,而是救过她的陆秦弓。

    轰隆的马蹄声将寂静的夜劈开,紧跟在陆秦弓身后的骑兵手持火把,照得整条大街亮如白昼。清焰缩在车里,寒气从马车外渗进来,慢慢地裹紧了她怦怦跳动的心。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只听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道:“先将她打晕,免得惊搅了先人。”清焰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厢门被打开,她还未看清来人便眼前一黑,跌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圆形的祭台上。苍穹像泼了墨般不见一粒星点,历帝坐在高台上,而陆秦弓就站在他身旁面无表情的目睹着这一切。

    “开始吧!”只听历帝一声令下,脸颊以丹砂画了形状怪异的符号的大巫手执利刃赤着双脚朝她走来,眸色森冷,嘴里念念有词,说全是清焰听不懂的咒语。

    清焰惊恐万分,使尽全身力气剧烈挣扎,粗糙的麻绳硬生生将她的一双皓腕勒出了血痕。

    眼看着寒光毕现的匕首就要捅入她的心窝,清焰大叫一声,忽然感觉双手双脚被什么东西压着般,温温的软软的。

    “姑娘,是我啊 !姑娘!”忍冬带着哭腔喊道。

    清焰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熟悉的景像,神思一点点回拢,最后整个人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

    她梦魇了。

    忍冬与慕春这才放开她,慕斯忙去拿帕子帮清焰操拭那一额头的汗。

    忍冬吸吸鼻子问道:“姑娘,你到底梦见了什么,又哭又喊又捶又打,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可吓死奴婢了!”

    清焰脑腔还在一起一伏,她捂着眼,良久才道:“我梦见陛下抓我去献祭了。”

    忍冬与慕春一怔,皆在彼此眼里看出了心疼。

    “只是梦罢了。”忍冬温声道。

    清焰不语。

    是啊,只是个梦罢了,就怕这梦会有成真的一天。而到了这天,将她押到祭台上的会是谁?陆秦弓吗?

    清焰不愿再想。

    院子里忽然传来嘭嘭的敲门声,清焰猛地坐起来,惊恐地拥紧了身上的被衾。

    “表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是梁妈妈的声音。清焰松了一口气,对忍冬道:“你去吧!”

    忍冬便持着盏油灯去开门,“梁妈妈,姑娘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呛着了,不碍事的。您快回去罢,仔细受了凉。”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梁妈妈便走了。

    忍冬回到屋里,往熏笼里加了几块炭,又对慕春道:“你快去睡罢,这里有我呢。”

    说罢脱了鞋子上床跟清焰挤到一处,“今晚我陪姑娘睡。”

    慕春临走前特意留了一灯。清焰与忍冬仰躺在架子床上,相顾无言。寒风扫过屋顶的瓦砾发出一阵乒呤乒呤,像极了仓惶之下逃窜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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