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是十六王妃的寿辰,因着前些时日的事,李拓溦焦头烂额,并没有大办特办,只请了些相熟的兄弟与贵夫人,弄得傅蘅很没面子,跑回娘家哭诉了好几日。
宴会当天他只是象征性地给公主府递了请帖,自然不是真的指望李十三这个煞星来,程允棠也没有心情理会,她赶在春日的末尾,与李长訚一起去了京郊踏青。
李长訚的封地很小,又偏僻,但他性子温和,对封地的百姓宽容仁厚,年年用自己微薄的俸禄去救济这些人,他的府邸六年前就说要造个园子了,结果到现在还没有建成。
“小望,给,青团。”
他们登上京郊的嵩麓山,山上筑有一间亭台,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松风如林与碧水澄澈的乾熙湖。
李长訚打开带来的食盒,推到程允棠面前。
听到是青团,程允棠微微一愣,见状,李长訚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知道做得好不好,你尝尝。”
程皇后还在的时候,每年暮春,她都会做许多青团,李长訚有她庇佑,那两年很少受到欺负,他有时出入华阳宫,程皇后会教他做些膳食。
程允棠拿起一块,尝了口发现有熟悉的薄荷味,程皇后做青团时会放两片薄荷,李长訚也记得这个习惯。
她目光黯淡,李长訚有些紧张道:“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
“不是。”
程允棠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踏进华阳宫了。”
华阳宫从前是她母亲的寝宫,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程皇后死后,华阳宫有了新的主人,再也不是她能随意踏足的地方,就算进去,里面的陈设一定大不相同,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许多人说李戬多情,这么多年都没有再重新册立皇后,他们鹣鲽情深,相敬如宾,但李戬后宫佳丽三千,他有数不清的女人,数不清的子女,或许午夜梦回时会想起那个陪他征战天下的女子,叹息一声,落几滴微不足道的泪,可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女人付出了一切,被欺骗,被背叛,她困在宫中耗去一生,男人不过偶尔的感怀,便可以称得上是多情恋旧。
程皇后死了,她只是史书上一个模糊的符号,是皇后,是皇帝的发妻,却不是会用红缨枪的程铮,关于她的一切会逐渐在这世上褪色,程允棠从她无情的父皇身上,明白情深不寿才是这世上最大的谎言。
她笑了一下,道:“十一哥,恐怕这世上,还记得我母后这些小习惯的人,只剩你我了。”
李长訚的神情化开,眉眼满是温和,他忽然握住程允棠的手腕,“小望,娘娘待我好,我记得,你是我的妹妹,我也记得,不会忘。”
在亭中坐了会儿下起了雾蒙蒙的小雨,整个山谷中都充斥着雨后湿润的清香,下山时可以看到泥泞的山路旁生出了许多新鲜的春笋,李长訚伸出手,道:“小望,路滑,我拉着你。”
程允棠点点头,抬手搭在他胳膊上,石阶水未干,二人缓缓走下山,奴仆与马车都在山下等着,然而,临近山路入口,程允棠却发现山脚下停着许多人。
他们大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程允棠眉心微蹙,脚下步伐加快,“阿檀。”
守在山脚等候的阿檀走上前,沉声道:“殿下,这些都是河南逃亡过来的流民。”
李长訚环视一圈,“从河南逃到京城来的?他们聚集在这儿是要做什么?”
“吃不饱穿不暖只能往城里跑,往乡下跑就死定了。”程允棠声音冷了几分,“水患看来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流民都跑到京畿附近了。”
话音落下,道路旁的流民发现二人衣着华丽不俗,有几人大着胆子跑上前来,直直跪下,涕泪满面道:“贵人,求您赏口东西吃吧,小人的孩子快要饿死了,贵人。”
程允棠低头,跪在她脚边的是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她怀中抱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孩子,瘦骨嶙峋,看着比襁褓中的婴儿大不了多少,两颊凹陷,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程允棠连忙转过身,让仆人将马车中的食物端出来,挨个分给周围的流民,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她与李长訚今日只是出游踏青,没带什么食物,勉强分给这些人都不够。
她自己没有去靠近这些人,而是站在马车旁,看着阿檀与其他仆人分发仅有的食物,目光幽幽地从人群中扫过,倏地在一个人身上停留。
他穿得简陋,衣服上有许多补丁,鬓满尘霜,但眉眼浓厉,瞳孔深邃,宛如一汪翻涌的墨云,他垂着头,跟随人群涌动,接过仆人递给他的糕点,却又转身送给最开始跪在马车旁抱着孩子哭泣的妇人。
程允棠看不清他的脸,但总觉得他的眼睛似曾相识。
她刚要再仔细看清楚时,不远处的流民忽然暴动起来。
“乡亲们,你们看她的马车上镶金佩玉,她穿的都是金丝绣成的绫罗绸缎,身上的珠玉金钗哪个不是价值连城,俺们流亡受苦,这群富贵人凭什么吃香喝辣,还穿金戴银!”
“对,扒了她,怎么可能只有这点吃食,马车上一定还有,都跟我来!”
程允棠循声望去,说话的人隐在人群中,他声音很大,有些本就心智不坚的顿时就被他哄骗去,愤愤望向马车前的女人。
明明她身旁站着的男人也气质不俗,与她都是这些仆人的主子,但好像目的明确,认定她一般,直直往这儿冲来。
“小望!”
李长訚脸色一变,喊了一声。
阿檀立刻伸手按在腰间的软剑上,她紧紧盯着面前这群流民,似乎下一刻就会拔剑砍下他们的头颅。
程允棠面无表情,冷冷地注视着方才叫唤的流民,就在有人的手将要抓到她的裙摆时,一旁忽然窜出一人,高挑的身影挡在她面前,眼疾手快地踹开来人。
他侧过脸,露出一双熟悉的眉眼,正是先前程允棠在人群中注意到的青年。
他挡了一下,阿檀及时出手按住□□的人,“此乃延平王与明婵公主车驾,岂容尔等放肆!”
路旁的流民纷纷面色大惊,匆匆跪了一地。
随行的侍卫上前,立刻抓出几个带头闹事的人,那名青年早已默默地退开,随人群一起跪在马车前。
李长訚走上前,拉住程允棠的手,低头紧张地看了几眼,担忧道:“小望,你没事吧,方才那人有没有伤到你?”
“十一哥放心,我没事。”
程允棠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随后转过头。
她眯了眯眼,目光有些微妙地停留在那名青年身上。
高贵靡丽的公主朱唇轻启,手指点道:“这位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肩膀微顿,意识到是问自己,半抬着头,道:“小人无名无姓,邻里都唤小人十三。”
他声音低沉,哪怕脸上沾着污垢,头发散乱,也能看出他五官的清俊舒朗;肩身宽厚,乱头粗服下,定是一副极为颀长健硕的躯体。
“好,十三。”程允棠笑了一声,“本宫排行十三,乳名儿也是十三,你与本宫有缘,方才又救了本宫,可要什么赏赐?”
他道:“小人自中州逃难而来,乡亲们都死了,家田俱毁,小人只求有口饭吃,有块屋檐避雨便好。”
程允棠若有所思,须臾,道:“本宫府上正好缺一个护卫,你可愿舍面前往?”
他跪在地上像是受宠若惊,面露几分喜色,连忙磕头俯拜,“小人万死不辞。”
“殿下!”
阿檀出声道,对她的决定颇有意见,李长訚也转过头,张了张嘴,“小望,外面的人不知底细,不要随便收到身边。”
怎知程允棠只是勾唇一笑,“他有一副好相貌,能让人赏心悦目就算是难得的优点,行了,阿檀,吩咐下去,将这些百姓好好安置,本宫明日会上报父皇,至于这些差点冲撞了本宫的人,便交由京兆衙门处置吧,回城。”
她执意如此,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公主果然如传言中所言,喜慕少艾,公主府住满了俊俏郎君,也不知这么多人挤不挤,普通人可不在乎什么名声风骨,只要长一张好脸,被公主看上,住进金碧辉煌的公主府,那就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回到府邸后,程允棠踩着矮凳下了马车,她回过头与一同回来的李长訚道了别,待他走后,一直没开口的阿檀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您为何要将那来历不明的人收入府中?”
只是因为一张不错的脸?
程允棠方才与李长訚道别时扬起的嘴角落下,她望向远处被下人带去换衣服的青年,盯着他的背影,双目中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淡淡道:“一个月前我与扶清一同回京,在皇城外遇到了一波棘手的刺客,其中一人的眼睛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