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清,是御史周寄松的表字。
阿檀神情一凝,冷声道:“可要奴婢处理掉这名刺客。”
“不必。”
程允棠道:“今日在嵩麓山下遇到的那群流民怎么样了?”
“按照殿下的吩咐已安置妥当,奴婢找了医师过去,确认没有疫病,另外那些闹事的人也已移交衙门处理。”
程允棠嗤笑道:“这些人声音响亮,面色红润,哪里像是劳途奔波,吃不饱饭的样子,九哥未经民生苦楚,找的人也不知道装得像一点。”
阿檀疑道:“他们混在真正的流民当中,莫非是要借机伤害殿下?那今日那位……”
“他们是一伙的,目的就是为了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阿檀皱眉,“奴婢不明白,殿下既然已经看穿他们的诡计,为何不直接杀了那名刺客,还要冒险将他带回府。”
“因为我想弄明白,他到底是谁。”
程允棠轻声道,她神色平静,想起一个月前在皇城外的那次刺杀,那个人明明就要得手,却不知道为何停了下来,他眸中眼波震颤,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样,挣扎而小心翼翼,程允棠留下他,一是将计就计,二是好奇。
正说完,下人带着他回来,他换了一身衣服,洗干净了脸,面容削瘦凌厉,普通的布麻衫子穿在身上,显得腰身劲瘦,身形笔挺如竹,但他低垂着目光,神色可以称得上是恭敬谦卑,便又冲淡了气质上那似有似无的几分冷然。
看到站在廊下的公主,他还算有眼力见地兀自走上前,俯身拜道:“殿下。”
程允棠略微打量了几眼,道:“你多大了?”
他依言回道:“小人二十。”
“那就是刚及冠,正是大好的年纪,本宫府上也有几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儿郎,改日可以让人带你去认识认识。”
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逃难来京城的?”
“是。”
“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他摇了摇头,如实道:“河水冲垮了堤坝,父母都被淹死了,只剩小人一个。”
“真是可怜。”
程允棠走上前一步,停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他一愣,随后直起身子,目光虚虚抬起。
他个子高,程允棠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她道:“你先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十三。”
程允棠又走近一步,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因为距离近,她说话时的气息轻拂在他的脖颈上,“真叫十三?”
公主的眸子灿若星辰,修长的身躯若云鹤,目光中满是促狭与探究。
“是,家中堂兄弟姊妹众多,小人排行十三,没有取大名,长辈说,取个普通的名字好养活。”他说完意识到什么,惶然道:“但公主是明珠珍宝,高贵不俗,只是小人卑贱,不是指‘十三’这个名字普通……”
他有些语无伦次,程允棠反倒没有怪罪他的失礼,而是微微一笑,退后两步,“别一口一个小人了,既然入了公主府,你若自轻自贱,那就是失了本宫的面子。”
“小人知错,不是、草民。”
程允棠轻笑,“本宫赐你个名字。”
她转过身,细细思忖,此时正值春朝,岁时有新,檐下有飞燕掠过,程允棠回头,道:“就叫你‘令朝’如何?”
爽气朝来,雾霭尽退,可见津渡如旧。
他顿了顿,盈盈拜道:“好,令朝见过殿下。”
*
崇明殿内明煌如昼,西洋钟上的跑马小人“滴滴哒哒”地走了两圈。
苏宜潭弯着腰将御座旁的珐琅烛台点亮,回过头,穿着常服的帝王握着笔,垂视桌面的奏折,神情凝重,他看不了多久便要抬手揉揉眉心。
苏宜潭见状,道:“陛下,可要传公主过来给您按按?”
李戬按着头,“罢了,这点事情,何必再召她进宫。”
李戬年纪大了,两鬓已经生出许多白发,从前他可以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只要有折子,哪怕是深更半夜他也会坐起来仔细批阅,崇明殿的灯往往一亮便是一夜,天亮后,李戬照样可以整肃威严地坐镇朝会,而如今,他看着公务,却时常觉得力不从心。
压在诸多折子下的是一封密报,几年前朔北知府轻敌,死于犬戎骑兵之手后,又丢失好几座城池,尽管七王李孚谕后来率兵夺回,但朔北大伤元气,且犬戎盘踞北方草原,终究是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
前朝末期,原已臣服的北方游牧民族趁中原王朝国力衰微之际,迅速建立起多个与汉人对立的政权,李戬年轻时与程鞍合手击退过许多人,犬戎及时退离关外,这么多年休养生息,相安无事,如今又在边境蠢蠢欲动。
这始终是让李戬夜不能寐的心头大患,然而他今年已经六十多岁,王朝建立至今也不过才三十一载,根基未稳,他寿命有尽,至少龙御归天前要留一个安稳的江山给他的子孙后代。
“陛下。”
苏宜潭躬身上前,轻声道:“天要黑了,该用膳了。”
李戬一动未动,他的面颊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阴森深沉,半晌,李戬开口道:“苏宜潭,姚昶已经死了多少年?”
苏宜潭回道:“回陛下,约莫……快七年罢。”
“七年……”
李戬冷笑,“才七年就已经有人忍不住贪那么多了,看来姚昶死得还是不够惨啊,朕设立的那些严酷的律法也没有震慑到他们,你瞧瞧,那些流民都逃难到京城脚下了。”
苏宜潭叹道:“是啊,一锅米缸里怎么就偏要出那么几粒老鼠屎呢。”
“有老鼠好啊。”李戬向后一仰,他一面批折子,一面道:“有老鼠,就证明粮仓里有粮食。”
“苏宜潭。”
“陛下,奴婢在。”
李戬忽然搁下笔,他目光幽幽,深不见底,望着烛台上烈烈跳动的火苗,“传令下去,让薛元柏彻查河南道官吏贪污一案,给朕狠狠地查,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的齿缝里挤出,灯芯似乎烧到了底,火苗缩了一下,殿内渐暗,李戬说话时的神情阴沉到极致。
苏宜潭微愣,随即弯腰行礼道:“是,奴婢亲自前去,定将陛下口谕一字不差地带到。”
“嗯。”李戬应了一声。
话音落下,他又倏地喊住苏宜潭,似是犹豫,道:“还是让明婵进宫一趟来吧。”
苏宜潭顿了顿,颔首退出大殿,“是。”
李戬用膳时,崇明殿伺候的宫人进来重新换了烛芯,内监提着宫灯为程允棠领路,迎面碰上了将要出宫的凌霄卫指挥使薛元柏。
他穿着黑色的官服,腰间佩刀,见抬着公主的步撵前来,遂退至宫墙旁,垂首拜道:“十三殿下。”
程允棠掀起眼睑,淡然一笑,“薛大人,夜已深,您这个时候还有差事要办呐。”
薛元柏放下手,声音平静毫无波动,“职责所在。”
“皇城维安多亏凌霄卫,本宫应代京中众人谢过薛大人。”
“臣不敢。”
薛元柏头又往下低了几分,因有要事在身,只是客套了几句后他便离开,待他走远,程允棠收回目光,坐在摇摇晃晃的步撵上,似是随口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薛指挥使还要进宫?又生何事了?”
提灯的内监如实道:“晚膳时,陛下口谕,说让薛指挥使去彻查河南道官员贪污一案。”
听罢,程允棠若有所思,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几个主涉事官员先后下狱,等候发落,查出来的五百万石官粮及银钱已经悉数用来治灾与安抚百姓,怎么这个时候又派薛元柏去彻查了?
正想着,步撵停了下来,内监侧身恭敬道:“殿下,到了。”
程允棠跟着他步入大殿,李戬坐在御座上,苏宜潭并不在,偌大的崇明殿中,只有李戬孤寂的身影。
他手上还拿着笔,眼睛却已阖上,歪着头。
“父皇。”
她唤了一声,李戬睁开眼,有些迷糊,烛火幽幽地闪烁着,李戬认出了她的声音,自嘲地笑了笑,“怎么睡着了。”
程允棠走到他身旁,抬手按在他肩膀上,发觉李戬果然是年纪大了,龙体不复盛状,她轻声道:“父皇用过膳了吗?”
“用过了。”
“若是累了,便歇一会儿。”
“朕若是歇下了,这些政务交由谁来处理。”李戬坐直身子,重新提起笔,“你跟你母亲一样,一到朕身旁便念叨。”
程允棠没有说什么,李戬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住,半晌,喃喃道:“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入过朕的梦。”
程允棠意识到他口中的“她”指的是已故的程皇后。
“母后知道父皇日理万机,不愿打搅父皇,只求父皇能夜夜安眠。”
“她是怨朕,不肯来。”
李戬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连身后的程允棠都没有听清楚。
年老的帝王很快从这短暂的惆怅与悲伤中回过神,他恢复如常,目光炯炯,忽地沉声道:“明婵,朕要立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