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篱看着那双噙泪质问的眸,手中教棍僵硬了良久,无力垂下。
移开了视线:“不,曾。”
容歌蓦地落了泪,看着他侧颜,哽咽道:“可是先生,容歌自拜先生以后,无时无刻不在内心煎熬。
先生为何不问容歌为何内心煎熬?
容歌自拜先生后,对先生一眼爱重,却已成他人之妻,不敢言明,内心生愧,备受煎熬。”
她站起了身,走至他面前,伸出了手。
“先生知容歌是谁,当知容歌从不敢违背先生爱民之心。容歌虽恶,所做所行,却是为万万百姓谋福。
神目如电,容歌也曾做过错事,却再不敢行错踏错。所杀之人,无不该死,从不滥杀无辜之辈。
先生,你我早非他时之人,先生所顾忌之事,早已成了前尘。先生若怜容歌之心,可愿随容歌远离这些,与容歌再续前尘?”
卫东篱不看她手,背转过身:“你已嫁予圣人,应出嫁随夫。”
容歌悲伤地看着他决绝地背影,走上前环抱上他腰身。
卫东篱低眸看着那双手臂,僵硬了身体,似高高筑起的壁垒,被她轻易击溃。
紧紧地闭上了眸。
容歌满面是泪:“主子将你掠走后,拿你性命,与满城百姓威胁我,我只好称帝造反。
是危长瀛杀了我。
可我又活了,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容儿再不当太后了,再没什么可阻止我们了,先生要天下大统,容儿也可让天下大统。让容儿杀了那假圣人,你我一样造盛世,届时我为帝,你为后……”
卫东篱睁开了眸,一把将她推开,转过身来,满眸失望看着她。
“可见你恶性难驯,天师乃当世第一圣人,天尚敬他三分,你竟要弑圣。
你可知,若非天师……”
容歌对上他失望的眸,戾声道:“连你竟也不信我!他是魔,是断情绝欲的魔!他是真正的恶人,你才是圣人,是他霸占了你圣人之位……”
“啪!”
他扬手狠狠地拍在她面上。
厉声斥责道:“你固执己见,任性妄为,天师纵容你,为师却要将你打醒,让你看清善恶!”
容歌被他那极重地一巴掌打偏了头,悲痛欲绝地凝着他。
穹顶之下,天际低垂。
雪雨倾盆而落。
她低垂下头:“容歌是恶性难驯,可容歌这恶人,偏要你这圣贤之人,你若不肯与我走,我便将他们都杀了。”
被麒麟军捆绑而来的惠王、平王,嘴里衔了嚼子,脖颈处架着长刀,见容歌忽而迈步向自己而来,惊恐地睁大眼,不停摇头。
容歌将手放在惠王胸膛,看他:“卫东篱,哀家再问你一次,你可愿随哀家走?”
卫东篱胸膛微微起伏着,决绝地道:“于礼不合。”
容歌没有丝毫犹豫,单手成爪,入了惠王胸膛,四周此起彼伏一阵倒吸气。她抓着那颗跳动的心脏,掷在地面,向平王而去,再次抓住平王心脏,耳畔仅剩一片安静。
她抬起头,看天际。
雪雨倾盆,重重地砸在她面,她身。
她抬起手:“麒麟军听令,一个不留。”
近千麒麟军,听她下令,纷纷拔出佩刀,围困住手无寸铁地百姓,手中长刀高高举起。哭喊声,伴随着大雨倾盆,几如人间炼狱。
她闭了眼:“动手!”
大雨滂沱的官道,一顶暗紫官轿落在了顺天府府衙前。
卫东篱见她又拿天下人威胁自己,厉喝:“容儿!”
容歌疯狂地看他:“你不肯与我走,我便杀了天下人,纵再入心障,容歌何惧!”
她猛地捏碎掌中心脏:“麒麟军,杀了他们,号大军屠城!”
麒麟军见状只好高高起刀,按住了试图挣扎的百姓。
一息间,雨雪交加一如天漏。
哀嚎声冲天而起。
他身披黑裘而来,阔步而来,冷喝:“住手!”
容歌身发湿透,猛地回首。
身披黑裘的危长瀛,长身立在檐下,一身戾寒。
她抬掌向他打去,对麒麟军喊:“屠城!”
麒麟军只得将长刀落下。
长刀接近百姓的一瞬,千人长刀被一掌带着龙啸的天魔掌震飞。
他对上她一掌,单手成爪,将她慑入怀中,容歌运足内力,用天魔掌打上他心口,却被他死死擒住了腕。
危长瀛点上她大穴。
卫东篱长身立在雨雪之中,低垂了眼睫:“卫东篱自领三十三板,行刑。”
顺天府府尹长身跪在倾盆雨雪之中,见天师只是抱着懿亲王,并不拦阻,只得起了身,亲自搬来行刑长凳。
两名身穿官衣的差人,将卫东篱按在长凳之上,手举长板的两人,看顺天府府尹。
顺天府府尹看卫东篱。
卫东篱闭了眼:“打。”
两人高高举起的长板,重重地落在他身。仅是两板下去,雪青色的长袍,洇出血来。
闷响声混着倾盆雨雪的哗啦啦,如此模糊又如此清晰地传入她耳。
容歌渐觉喉间铁锈味浓郁,细小的刺疼侵袭入每一根细微神经,待感知到,已是如被凌迟,无法隐忍,无从规避地疼。
血水自长凳流下,地面一片红。
丹田充盈的内力,霎时冲入周身大穴,一阵血雾,自她周身爆出。
危长瀛死死抱紧着她,黑氅一瞬鼓起,顷刻归于沉寂,他唇际鲜血溢出,滴滴嗒嗒坠在她面上。
容歌颤抖的手,拔出鬓间狐头钗,狠狠地刺入他胸口,一次次地拔出,一次次地刺入他胸口,竭斯底里喊。
“危长瀛,我恨你!你听到了没有,我恨你!你若不让他随我走,我便杀了天下人!我要杀了所有人!所有敢拦我之人,哀家全要杀!”
他任由她拿起那支他亲手而制的狐头钗,任由她一次次刺入心口,直至她筋疲力尽,直至她哭得撕心裂肺,只是紧紧抱着她。
那场雨雪很大。
低垂的天际,似要吞噬大地的黑暗。
他再度点上她穴道,抱起她,远离了这里。
官道上再无行人。
他抱着她,行走在如天漏的雨雪黑暗之中,鲜血滴滴坠落,打在她眉梢、眼角、唇畔。
他年幼颖悟,不知喜怒哀乐,无法理解父皇为何不爱母后,为何厌极了他。
四岁那年,他想寻求个答案,入了藏书阁,十二万册书,他得大道,悟因果,算出江山必亡父皇之手。
外公得来一张舆图,勾画着他的江山万里。他拿笔,划分出五片大地,为那舆图取名五国江山万里图。
国亡了,他方七岁,做不了任何事。
他不喜疯母,疯母太过吵闹,太过疯癫,亡国日,她戴着凤冠,身着凤袍,说她恨他,她痴痴笑着,笑够了,便死了。
他立在血海,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天地一片血海滔天。他的奴,将他放在了疯母尸体下。
他食第十三块肉时,有个将军,为女积德,暗中让人将他送出了皇城。
他入尘世,尝尽世间疾苦,做乞儿两年几忘了自己是谁。
那将军寻来了。
将军本可做天子,妻女丢了,他不想做天子,要寻妻女,向他求一卦。
他悟因果之日,可算天卦,可他手断了,再算不得天卦。
将军向他大声喊着,试图唤起他记忆。
他躺在破庙三清雕塑之下,紧闭着目,向他张开口,那口一片血红并无舌。
将军带他去了见生观。
他得了新生,世人再不可辨他是谁。
临行前,他问:“殿下可恨臣?”
他当他面,起了一卦,告诉他:“你女未亡。”
将军呕了血,告诉他:“殿下,臣要寻九儿去了,此后见君,不敢识。”
十一岁那年,他于南地,遇到个女童。
他得新生后,晨起、日暮,血化寒冰,那痛,日复日,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唯抱女童入怀,可止疼,得解脱。
他知她日,见生境。
抱她入怀日,得解脱。
他预备养那女童。
长风言:男女七岁不同席。
他抱着女童,她睡得极沉,道:“她为我而生,应是我女。”
女童被娇惯,嗜杀,贪婪,人性之恶,汇她一身。
他让她背三字经。
她聪敏之甚,却认死理不改,总念:“人之初,性本恶。”
他瞧她可气,该杀,让她顶着装满水的水盆再念一遍。
女童骂了他许久,见他动了杀心方老实,张口还是:“人之初,性本恶。”
他纠正她:“性本善。”
她哭肿了眼,哽咽道:“性本恶。”
他才知女童善恶不分。
他将女童抱起,问她:“何为善恶?”
女童得一分颜色,跪坐在他怀里,揉捏着他脸,笑颜灿烂:“阿九是恶,老道士是善,所以老道士是坏人,阿九是好人。”
他瞧她可恨,女童拔腿就跑。
那院子不大,她躲在了狗洞。
他问长风:“她若是我生的,可还会躲我?”
道士年岁极大,却是青年模样,擅医术八卦推衍之术,言:“她若为你女,可做天下之主,然她非你女。”
女童窝在狗洞,抓了一把土填嘴里,尝出味来,哭着跑了出来,拉着他,要他去把这坏东西杀了。
他只得喂她口茶水,她却将混着泥土的水咽了下去,哭得愈发厉害了。
他端详着她,告诉御长风:“我瞧她着实可恨,先养几日,赶明儿再杀。”
女童一溜烟儿跑了,又钻了狗洞,被蚂蚁蛰了下,又开始哭闹不休。
他养了她十四日,她作妖不断。
他日渐觉养着她也不错,至少不孤独了。
她拿着青蛙,塞他怀里,见他沉了眉目,又哭了,想逃。
他揪起了她,本想杀她,瞧她着实可怜,准备为她买了那果子后,带她离开南地。
可那日,他的女童被人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