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巫

    入夜,日月宗宗府。

    叶无乡收拾好郊外残局,又命人彻查爆炸后的冯氏作坊,种种痕迹显示冯氏是想要毁掉赃物,可是有一个很大的疑点,冯氏毁掉的只有木材和木炭,铁矿却没有多少损伤。

    与木炭相比,铁矿分明才是更为严重的罪证。

    叶无乡盯着台上摆放的几块木屑,沉思着。

    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盛王过河拆桥;

    第二种,有人故意混淆视听。

    他缓缓按住剑,俊朗锋锐的侧脸渐渐隐没在黑暗中。

    “师弟?师弟你在哪呀?”

    屋外响起叶无乡熟悉的声音。

    他侧头看向窗外移动的灯火,压好写了一半的密奏,起身走出门:“宗主已到三林关外,师兄还未去迎接?”

    贺留荒挤眉弄眼:“这不临行前跟师弟道个别嘛。”

    叶无乡对油嘴滑舌之人毫无兴趣,声音也渐冷:“别耽误正事。”

    贺留荒笑道:“开个玩笑啦。师弟,陛下昨日点名要你负责皇宫警卫,你怎的也还没进宫?”

    叶无乡淡淡道:“事情处理完了自然会过去。”

    “呵呵,”贺留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师弟能人事多,这一点师兄一向很明白,那师兄也不打扰你了,先走一步。”

    叶无乡应一声,兀自转身回屋。

    贺留荒在夜色中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北征后皇帝越发倚重叶无乡,大事小事都要叶无乡插手,但也正因如此,贺留荒才算准了叶无乡这两天不能回家,顺利将乌长离劫走。

    但他疑惑的是:盛王怎么会知道乌长离的存在?又为何这么着急地命他劫走乌长离?

    两个疑惑压在心头,贺留荒却没去找盛王问清楚,毕竟,他现在有了叶无乡的把柄,用此事除去叶无乡后,他就会成为日月宗的第一杀手,再加上盛王这位储君的信赖,他贺留荒必能接替宗主成为日月宗之主——这才是他最最关心的事情。

    图谋多年的事情终于要成功了,贺留荒心中万分快然。

    *

    半夜,老皇帝已经睡下,但他近些年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时常被梦里的东西惊醒,故而睡得十分浅,旁人轻轻一喊便醒了。

    “陛下,叶侯请见。”老公公小心翼翼地喊道。

    老公公心中也非常忐忑:陛下心情阴晴不定,动不动就要发配处斩,他本不想犯这个怵,但陛下又交代过,叶无乡若求见,无论何时都要第一时间禀告。

    老皇帝睁开浑浊的双眼,苍老的声音从帘幕中传来:“让他进来。”

    “是。”

    寝殿内香味浓重,像是在掩盖什么。

    叶无乡迈进内殿,跪下奉上密件。

    老皇帝被老公公扶着坐起来,咳嗽了两声,道:“说。”

    叶无乡的视线落在华贵的地毯上,声音沉如深潭:“盛王私贩铁矿。”

    “咳咳!”老皇帝重重地咳嗽两声,老公公吓得跪了下去。

    “盛王,”老皇帝喘着粗气,阴沉沉地说,“去年他拿了铸造署的权,为何又要私贩铁矿?”

    叶无乡:“据臣调查,盛王在雍东暗造了不少军备。”

    “好,好一个盛王,”老皇帝枯枝一般的手缓缓收拢,眼睛微合,“先不要处理他。九州城防图,还没找到?”

    “卢冲正在追查。”叶无乡坦诚道。

    “要快!陆怀引一死,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变故。”老皇帝道,“一定要找到城防图!”

    “是。”

    老皇帝说得累了,身上又困乏无力,抬一抬手指,老公公立马端来药伺候他喝下。

    叶无乡静默地等他喝完药,拱手道:“陛下,臣还有一事。”

    “说。”

    “臣怀疑京中有逆党,他们的行动非常隐蔽,矛头不定,臣一时还未查明。”

    老皇帝咂摸着药味,呼吸依旧沉重:“查,全部查出来,把这些乱臣贼子全部给朕杀了……咳咳!”

    叶无乡:“是。”

    老皇帝咳得面如肝色,手臂颤抖不止:“明天的巫仪,你就待在朕身边,哪儿也不要去。”

    叶无乡半垂眼眸,应道:“是。”

    老皇帝吃力地抬起头,望见窗外月光幽然,忽得变了心思:“不,你从现在起就守在殿外,这几日都不要出宫。”

    叶无乡微怔,片刻后应道:“是。”

    “嗯。”老皇帝听见他的应答才舒缓心情,“秦喜,领无乡去殿外歇息吧。”

    “是,陛下。”老公公跪俯道。

    老公公弓着背走到叶无乡身侧,恭敬道:“叶侯,请随老奴来。”

    叶无乡拜谢后起身,随之走出内殿。

    老皇帝朽木一般的身体僵倚在枕头旁,目光浑浊,喃喃道:“珺阳,无乡是个好孩子,若他是我的儿子,这个皇位就可以安心交给他了。”

    窗户上的月色渐渐暗淡,日色从天际缓慢地浸染开来,淡金色的光透过参差的楼宇,穿越细密的林叶,又一次照耀寝殿大门。

    “叶侯,陛下让您再去东观搜查一遍,务必保证巫仪稳妥进行。”老公公对叶无乡说道。

    叶无乡一夜未眠,眼底的乌青又加深一分,他沉静地拱手道:“是。”

    老公公招来两名太监为他领路,很快便到达东观。

    东观是周朝皇宫中专门用于观天占卜的高楼,此番借来用作巫仪的主会场,为确保安全,附近的宫阁被全部清空,并派人日夜看守,两个入口更是严密非常,人员每次进入都要接受检查,不可谓不仔细。

    叶无乡走进楼观内,日月宗的杀手正在逐一排查每一个器具,他环视一圈,见到几名神巫师从楼上走下来。

    领头的是神巫,他内穿赤色密纹衣,身外披绿羽长袍,手持法杖,面上戴着一个兽面具。其余巫师着装没有他隆重,也没有面具,可手上都举着与人同高的大羽扇。

    叶无乡先是看了看他身后的巫师,再才看向他:“揭开面具。”

    神巫应道:“大人恕罪,神巫为通天之人,唯有上天与天子可得一观。”

    叶无乡素来不信神鬼,他举起“明晦”架在巫师肩上:“奉旨办事。”

    后面的几名巫师面面相觑。

    神巫沉了沉肩膀,抬手引领道:“那请大人随本巫上台一观吧。”

    叶无乡二话不说,径直走上楼梯。

    神巫顿了顿,回身同其他巫师吩咐道:“自去准备。”随即跟上叶无乡的步伐。

    台上的布置十分简洁,四面各放了一个鹤形铜器,台中央立着神女双手捧盘样式的大铜像,顶端的铜盘里乘放了一个透明水晶莲盒。

    台上没有任何密闭器物。

    神巫走到他面前,道:“大人,神巫的尊荣绝非常人可见,常人见者,易遭天罚。”

    叶无乡收回审察的视线,淡色眼瞳里没有半分情感:“揭开。”

    巫师冷冷一笑,将法杖倚在铜像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抬手揭开面具,露出真容。

    竟是个年轻的巫师,容色颇为俊秀,只是左眼角有一道明显的红疤。

    叶无乡记住他的面容,提起剑从他衣袍各处一一划过,确认没有夹带私物后才收回手。

    “得罪。”叶无乡淡淡道,随即下楼。

    其实这个神巫去年就在皇宫里做过一起巫仪,可叶无乡为了保证绝对安全,还是亲自检查了一番,既然无事,他也不再纠缠。

    日月宗其余人把会场内外都彻底搜查了一遍,包括今日要进入场内的舞|女、奴仆等人也一一核对和审查,如此一番下来,时间已经到巳时。

    叶无乡随便吃了一点食物填补精神,回到皇帝寝殿外,遇上了盛王。

    “叶侯来得甚早啊。”盛王笑吟吟地走过来。

    叶无乡拱手做礼:“参见盛王。”

    盛王虚托了托,笑道:“叶侯免礼,本王今早本欲邀你一同入宫,可下人回禀说你不在宗府里,原来是提早进来了。”

    叶无乡面色淡然,道:“谢殿下厚爱。”

    盛王招手引来两个宫女,宫女手上捧着两个玉盒:“叶侯,你替本王选一选,看哪个礼物进献给父皇比较合适呢?”

    叶无乡低下眼:“殿下奉送的礼物不容臣下置喙,叶无乡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他说完就走,盛王却是不依不饶地按住他的肩膀,笑道:“掌掌眼而已,叶侯。”

    宫女迎上去,把玉盒打开,奉到叶无乡面前。

    里面各放了两张纸,一个写着“长离活”,另一个是“长离死”。

    盛王果然看到叶无乡眼神一变,虽然很微小,但对以冷面无情著称的叶无乡来说下,这神情已然足够说明他的态度。

    盛王低声笑道:“怎样,叶侯想选哪个?”

    叶无乡抬眼看向盛王,下颌微微绷紧。

    “呵呵,不妨换个地方探讨探讨?”盛王将玉盒的盖子一一按下,慢悠悠地说到。

    叶无乡暗自沉下气,最终还是跟着盛王来到六角亭中。

    “叶侯,本王听说你们昨日在城外炸了一个作坊,那小作坊犯了什么事儿啊?”盛王明知故问。

    叶无乡闻言,缓慢而坚定地说:“死罪。”

    盛王笑道:“死罪?在你们日月宗那里,什么不是死罪?死了可以活,活了可以死,不就叶侯一句话的事么?”

    他话中有话,处处都是弦外之音。

    叶无乡:“日月宗只是遵旨办事。”

    “叶侯冷面无私,真乃举世难求的忠臣,”盛王靠近他,低声笑道,“只可惜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却没有一个好哥哥。”

    叶无乡没有应答。

    “叶侯,本王只是与你做个交易,你帮本王一次,本王自会将令妹安安全全地送回去,如何?”盛王得意地说。

    片刻,叶无乡道:“殿下想要臣怎样?”

    盛王见他妥协,心大喜,道:“只要你隐瞒铁矿一事,本王立刻放了那孩子。”

    叶无乡掀起眼皮,一字一顿道:“臣,答应殿下。”

    盛王拊掌大笑:“好!那就多谢叶侯了!”他解决了心头大事,爽快地走出六角亭。

    叶无乡立在原地,面对平静无波的湖水,攥着剑的手关节渐渐发白。

    在方才的对话,叶无乡捕捉到一个重要的信息:盛王并不知道冯氏被炸的缘由,如果他不是装的,这件事情就一定是他人所为。

    盛王怎么会知道长离的存在?

    不对。

    “来人。”他冷声道。

    一个手下走过来:“首领。”

    “立即派人跟踪贺留荒,搜查贺府,闲杂人等一律收押。”

    “是!”

    叶无乡强压怒火,快步回到皇帝寝宫,盛王正在内中伺候皇帝,他默然停在门外,远望青空。

    这时,一名手下跑到他身侧,奉上密信:“首领,卢统领急报。”

    叶无乡接过,打开信,内中写着:与岳大夫来往密切者,是乌栖霜。

    他攥住信,眉间乌云顿起。

    当年,叶无乡奉命捉拿乌栖霜,他东方诸州调查许久,最后在泰山脚下的一处竹林找到了潜藏多时的乌栖霜,他亲自将其带回宗府,宗主按门规处斩了她。

    师姐,怎会是你?

    叶无乡低头盯着手心里的几片碎纸,面色越发阴沉。

    他沉思良久,忽然,心头闪过另一样东西:

    乌栖霜留给长离的信……不对!

    “卢冲人在何处?”叶无乡问道。

    “宗府内。”

    “即刻带他入宫,替我护驾。”

    叶无乡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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