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十六年，盛夏，碧坤宫——
站在镜子前的皇后，神游多时，回过神来，她把手放在周施施两肩上，眼神温柔如水，盯着镜子里的女孩。
这个女孩儿身着一身华丽公主制式宫装，头上插满了宝石珍珠黄金钗环。
眉眼依稀是她年少时的模样。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十六年，我的小公主已经十六岁了，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又漂亮，又聪明，为娘的看着真是开心。”
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轻轻摸着周施施的头，竟然泣不成声。
“安儿啊，你能叫为娘的一声娘亲吗？”
她把脸贴到女孩的脸上，哭得有点喘不过气，但女孩仍然报以一片寂静。
皇后还记得当年刚生下小女儿的样子。
这个小女儿也是奇怪，生下来便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朝着她笑。
她的心都快化了，来不及去想别的，伸手就去抱抱亲亲摸摸自己的孩子。
“陈妈妈！陈妈妈！”
她还没抱够自己的女儿，陈嬷嬷就一把将孩子夺了去，二话不说沉入了水里。
她当时虚脱得毫无力气，哭都哭不出来，就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在水里猛烈地挥动着小小的胳膊和小腿，又渐渐地不再挣扎。
她咬住自己的手，无声大哭着看着那只渐渐安静的水桶。
最后陈嬷嬷将孩子交还给她时，刚才还有着乌溜溜大眼睛的孩子变成了一具冰冷的不动的小尸体。
她心痛得无以复加，只得把自己胸口的林氏祖传玉佩扯出来戴在孩子冰冷的身上。
陈嬷嬷便再次把小小的尸体夺走，放进了木盒子里。
随后，庶妹刚产下的小儿子便被塞到了她的怀里。
她奄奄一息地听着医女喜气洋洋地冲出去大声喊道：
“恭喜皇上！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德妃生下了皇长子！”
恭喜！
外面放起了鞭炮，喜气洋洋，大家互道恭喜。
恭喜？
她呜呜地哭起来。
喜从何来？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溺死在水桶里。
这世上，哪有这样惨绝人寰，叫人痛不欲生的喜事？
她眼看着刚生产后的庶妹，被止了血，灌下了参汤，然后被塞上了肚子仍旧假装孕妇。
她还记得妹妹最后看着她时，那一眼怨毒憎恨的目光。
她还记得母亲冰冷的声音：“事已至此，已经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若声张开来，你的东陵周氏父子、你新生的孩子、你的母亲、你父亲，还有你自己都保不住。”
庶妹终于哭着向她磕了头，求她以后好好对待自己的孩子，随后便被陈妈妈和太皇太后身边的掌事穆嬷嬷一起，被架出去向皇帝、太皇太后和太后谢恩。
她又哭着又笑着，抱紧了怀里小小的婴儿，晕了过去。
再后来，那个淹死在木桶里的小女婴，带着胸口的一点焦黑印记，挥动小胳膊小腿，重新回到了碧坤宫。她借故庶妹之死痛哭半宿，便抱着皇长子，不顾陈嬷嬷的眼色，坚定地请求皇帝允许她代母职养大那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元熙十六年，盛夏，碧坤宫——
周施施默然半晌，回溯了那个周施施在这里度过的十五年里，那些被欺负、被践踏，被嫌弃的日子，那些半夜思念从未谋面的父亲母亲和兄长的瞬间，还有那些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无法说出口的话语，无法哭出来的伤心。
她一直到落水那一天，都以为自己是被家人遗弃的孩子，都在期盼着与家人团聚。
谁又想过，她竟然就是堂堂大胤的公主。
十五年来，她日夜思念的母亲、父亲和兄弟姐妹都在身边，她却被近在咫尺的遗弃了；十五年来，她就在亲生父母的屋檐下，却活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笑的故事。
周施施禁不住笑了起来。
最后，这个自称娘亲的人，一直在哭着述说自己对她的爱，叙说着那些曾经无法启齿的想念和深情，竟然是因为要杀掉她。
这个故事更好笑了。
周施施的笑声越来越大了。
在这空荡荡的寂静空间里，这笑声格外凄凉。
皇后却依然站在她的身后，透过镜子看着她的笑脸，脸色一层一层地变平静了，她在静静等着她笑完。
“来吧。”周施施终于觉得人生百无聊赖了，她透过镜子看到了身后小几上摆着的青瓷长颈酒壶和小小的玉杯。
“我不想听你又臭又长的故事了，结束吧。”
周施施的脸色恢复成一片冰冷。
“是你。”皇后咬住嘴唇，却不动身。
“你说过的，你说你永为碧坤宫宫人，永世不出碧坤宫，永不背叛，九死无悔。你为什么要食言！”皇后收紧手指，狠狠抓紧周施施的肩膀，抓得她生疼。
“如果你信守承诺该多好！我就不会被逼得亲手杀了自己唯一的女儿！”皇后的声音开始变得愤怒起来。
她不甘心，十五年了啊，竟然真的逃不过。
“信守承诺？”周施施又笑起来。
“皇后娘娘，周施施又做错了什么？生下来就要被践踏被嫌弃被溺死被步步算计一生？她活得有多痛苦你知道吗？从头到尾，错的是你！我只不过是想在算计中活下来，我没做错任何事，你竟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不信守承诺，皇后娘娘，我且问你，你配吗？”
周施施站了起来，转过身正对着皇后。
“我怎么不配？我是你娘！你也是高川林氏的血脉，这也是你的本份！”
皇后咬牙切齿地两手抓住周施施的肩膀，哀伤又愤怒地看着她，眼里又一层一层地涌出了泪水。
“可惜，我不是你的女儿。”周施施冷笑道。“我是从那个落水之日才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的。”
周施施在皇后惊讶的眼神里，撕开了衣服，露出了胸口的印记：“你看，你还记得这个印记吗？”
皇后的眼睛落在周施施胸口的环形印记上。
她的神色变得十分错愕。
当初刚生下的小婴儿身上，是没有胎记的，后来，小婴儿从西华门门口受了雷霆一击后还魂归来，胸口上便有了一个半圆形的灼伤痕迹，只是挂在脖子上的双鱼形玉佩不翼而飞。
她一直以为这是雷电的灼伤。
没想到今日，这个灼伤竟然变成了一个圆环形，她这才看明白，这个圆环形是首尾相连的双鱼圆环状。
周施施说：“我在那一个世界，身上也有一个印记，却只有左边的一半，这个世界的周施施，原来的胎记只有右边的一半。从落水那一日后，这里的周施施身上的胎记，变成了一个圆环。”
“而我，并不是原来的周施施。”
皇后盯着那个圆环的印记，又抬头看看周施施的眼睛，良久，她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笑起来。
“原来传说是真的。”她惨然笑道。
“我明白了。”她说：“高川林氏有一枚祖传的双鱼玉佩，进宫后我便索为己有。传说这块玉佩有起死回生之力，但从未奏效过。原来那一日它竟然代你受了雷击。把一半灵魂遣去了别处，给我留下了另一半痴傻的孩儿。”
她梦游似的在屋内游走，仿佛在梦呓：“若没有这玉佩，你便活不到今天，若你从小就如此聪明，那边定然长不大。这十五年，竟然是这样的十五年。我的女儿，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今日，竟然……”
皇后笑着走到小几旁边，低头看着那只青瓷长颈酒壶和小玉杯。
“可是女儿啊，你可知道，这枚玉佩救了你，也害了你。除了起死回生之力以外，据说，它还附着了九死一生的诅咒。”
她轻轻提起酒壶，三只玉色的指头捏着玉杯，缓缓斟了一杯酒。
“今日之事，便是应了这诅咒吧。九、死、一、生。”
她眨着眼睛，把酒杯缓缓伸向周施施。
“安儿，我唯一的女儿，为娘今日是留不住你了。”
皇后流着眼泪，脸上又是平静端庄的样子。
“这是娘亲为大胤，为高川林氏付出的代价。为娘知道你恨我，可是为娘的没有办法，事到如今，除了牺牲你之外，娘亲找不到保全太子、保全高川林氏数百年门楣的办法。太子未来会是个好皇帝，为了天下苍生，你也无需怨恨。百年之后，娘亲会去陪你。”
皇后盯着酒杯，又抬眼盯着周施施，手开始微微发抖。
周施施又笑起来。
“皇后娘娘，倒也不必把贪图荣华富贵，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她笑着伸出手去，去接皇后手里的酒杯。
皇后的手指却微微发力，不肯把酒杯交给她。
“安儿啊，你能叫为娘的一声娘亲吗？就一声。”
皇后的眼睛通红，全身颤抖，悲伤得无以复加。
“这一世，我就你一个女儿，你走后，我再也不会有亲生孩儿叫我娘亲了。安儿啊，你能叫一声娘亲吗？就一声。”
“你不配。”
周施施说完狠狠抢过了酒杯。在皇后尖叫着扑过来的时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
她缓缓倒下去，倒在了皇后的怀里。
“安儿，安儿……”皇后失声叫道。
一身华衣盛装的周施施却笑着，轻飘飘说完最后一句话：“皇后娘娘，后会无期。”
“是谁？”
屋外一声怒喝。
那是守卫在外的陈嬷嬷的声音。
随后随着屋顶上瓦片响动，无数铁镖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