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回到屋里的时候,皇后正抱着周施施的尸体,脸上是一片大雪过后的茫然。
“是谁?”
皇后的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寂静无波。
陈嬷嬷不说话,她上前一步,低下头来,把手向皇后摊开,手上是一片衣角:那是织锦纹金龙纹袍子的一角。
这是太子的衣袍。
皇后盯着那片衣袍角,良久,她的眼睛才转动了一下,随后她自嘲地笑了一笑:“那也只能是他了。”
陈嬷嬷便低声说道:“上次刺客来过后,奴婢便加强了整个碧坤宫的防卫,适才奴婢也亲自守卫在外面。但是太子是从正门而来,侍卫们都没有警示,随后潜入屋檐下,是以……被他钻了疏漏。”
皇后叹息一声,低头亲亲仿佛睡着了似的周施施的脸蛋:“她都走了,我也没有顾忌了。”
她又淡淡说道:“若是太子知道,那便知道。他又能怎样?召他入宫吧。”
陈嬷嬷点点头,站在那里踌躇许久,终于说道:“娘娘,周施施的这身衣服,入殓前得换下来。”
皇后神情哀伤地看看陈嬷嬷,说不出一句话。
又过了许久,她俯身紧紧抱着周施施的身体,浑身颤抖着抽泣起来。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众人的喧哗声。
当瑶光宫的宋嬷嬷走进碧坤宫后院的时候,只见周施施正躺在一只木制的简榻上,长发白裙,脚上套着金线绣凤的袜子,神色安静,仿佛睡着了。
宋嬷嬷便向皇后跪下磕头:“奴婢奉太后懿旨,来请走周姑娘。”
皇后静静坐在旁边,淡淡说道:“周施施欺君罔上,我已经亲手实施宫规,将她正法了。”
宋嬷嬷看了皇后半晌,她的脸上明明有哭过的痕迹。
皇后便莞尔一笑:“宋嬷嬷见笑了,周施施是本宫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究竟舍不得。只是本宫统御六宫,原应以身作则,恪守宫规法度,更不能纵容亲戚肆意妄为,只得忍痛大义灭亲。”
宋嬷嬷便立刻低声点头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娘娘最是识大体的,这是为难娘娘了。”
“只是”,宋嬷嬷继续说道:“太后命我带回周姑娘,但周姑娘这样子,奴婢难以复命,请求皇后允我带回周姑娘的尸首,也算是给太后交待。”
皇后站起来,陈嬷嬷便立刻扶住她。
皇后只得缓缓又坐下去,点点头道:“宋嬷嬷且禀报太后,周施施是我庶妹的女儿,我养了十六年,毕竟心里悲痛,且我还要给妹婿家里一个交待,她的丧事,我亲手操办,莫叫太后费心。”
宋嬷嬷便点头,招呼众人将周施施连着木榻一起抬起,便蜂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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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太子明昭应召,缓缓走进碧坤宫,众人惊讶地发现,堂堂的大胤太子身上,穿着的竟然是一件缺了一角的织锦纹金龙纹袍子。
陈嬷嬷不说话,只是一路领着他,走进了前一日周施施饮下毒酒的密室。
随后陈嬷嬷就阖闭房门,再次守卫在外。
密室里今日已经装饰一新,摆开了两只大雕花案几。
两只案几上,都摆满了明昭最喜欢的各式酒菜,甚至还有边塞的劲酒。
皇后笑盈盈地坐在其中一方案几上,温柔笑着邀请明昭入席。
明昭一眼瞥见皇后案几上放着一角织锦纹金龙纹的衣袍角,心下明了,便从容在另一张案几前坐下了。
皇后便捏起一只酒杯,向他遥敬一杯酒。
换做往日,明昭理当诚惶诚恐避席,今日的明昭却平静地坐着,看着皇后自顾自将酒饮尽,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当然也不沾一滴。
皇后放下杯子,低眉笑道:“我儿是担心酒菜里有毒罢?”
明昭沉默不语。
皇后又笑道:“我儿是高川林氏倾全族之力辅佐的太子,是母后含辛茹苦十六年养大的孩子,为了你,母后连命都舍得,我儿今日竟然猜忌母后至此,实不应当。”
明昭垂下眼皮,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过了许久,皇后又笑道:“也是,我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亲手毒死,毒死一个外甥,倒也不会狠不下心。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明昭徐徐抬起头,盯着对面的皇后。
皇后也不看他,微笑着欣赏着自己手里的酒杯:“你应该知道吧,前一日,我就在这里,亲手毒死了我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周施施。”
“周施施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皇后迎接了明昭的目光,“而你,你当然不是,你的父亲,才是东陵周氏。你的母亲,是高川林氏的庶女。你真正的身份,是东陵周氏的嫡次子。”
“对了,你见过你父亲和你的亲哥哥了,是你自己召见的他们。”皇后朝明昭微笑着点头道。
明昭狠狠捏住酒杯,脸上红白交错,一言不发。
他一时竟然想不起当初进宫面见皇后的那名中年男子和黑瘦少年的面容。
皇后不理他,自顾自地又斟酒一杯:“这些你都听到了不是吗?你一年以前就有所怀疑,今日你终于有答案了。”
皇后微笑着又向明昭举杯:“恭喜你。”
明昭猛地站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地恨道:“你就是个毒妇,是个杀人凶手!你不止杀了周施施,还杀了我的母亲!”
皇后冷漠地喝了一口酒:“母亲?什么母亲?你的母亲在你刚一出世就死了。她没有喂过你一口奶,没有为你做过一件事,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你的母亲?!”
“当年我母亲有的选吗?我有的选吗?我又做错了什么?!”
明昭怒发冲冠喊道,他把杯子狠狠往地上一砸,玉杯瞬间迸裂粉碎四散,发出“砰”的一声。
皇后脸色平静,只是慢慢竖起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太子殿下,”她微笑说道:“母后教你:没有思虑周全之前,先不要轻举妄动。”
明昭突然愣住了。
皇后看着明昭的脸,半晌后方才缓缓起身,说道:“你喊了我十六年的母后,那今日母后就再教你一件事:人的际遇,正如花瓣飘落,有的花瓣飘落在皇位上,有的花瓣飘落在案头上,有的花瓣飘落在蒲团上,有的花瓣飘落在泥里被人践踏。落在泥里的花瓣,再如何努力,一辈子也摸不到书案的跟脚。人先天的际遇,远远胜过人后天的努力。”
“而你,”皇后踱到明昭面前,狠狠一推,明昭便跌落在座位上:“你原本是飘落在蒲团上的花瓣,是母后把你捡拾起来,用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将你换到了皇位上。”
她居高临下盯着明昭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恨我,唯独你不可以。”
明昭一时不知所措。
皇后继续冷冷说道:“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的学识、你今日的声望、你未来的前程,一点一滴都是我给你的,这是你的亲生母亲给不了你的。”
明昭满眼是泪,开始全身发抖,他死死抓住案沿压低声音道:“这是你强加给我的!若没有当初,我今日也是父慈子孝,父母双全,我可以科举考试,求取功名,未尝不可以未及人臣,未尝不会……”
明昭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了,他想起了翰林院里那些花白胡子身形佝偻的老学究,还有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朝臣官吏,还有边塞那些刀光剑影的苦寒天地。
科考求取功名,逐步升迁,旁观者看来,自然是一条康庄大道,但换到自己身上,明昭终于意识到这条路竟然极为不易,多少进士及第时,已经须发皆白,一道天子宫门的五品限制,就将多少呕心沥血的将官小吏挡在门外,终身无缘见天颜,一世庸碌无为。
即使跳得入天子龙门,得万人羡慕,但朝堂里的派系勾连,相互倾轧,勾心斗角,也令人心惊胆战,一不留神,就要万劫不复。
皇后看着他的脸色已变,已了然于心,她继续说道:“若是当初,母后没有把你换到太子位置上,你且想想你今日在做什么。就像当日的周子迁一样,父亲不过是六品官,父亲连进宫入朝的资格都没有,周子迁更加不配,就算机缘巧合进宫,他都不配分一个座位,只配站着。而你,甚至只是一个嫡次子,你嫁娶的不过是低官小吏之女,或商贾市井之流。所谓的皇太子,呵……你只配在皇太子出巡时,跪在泥地里,悄悄抬头看上一眼。”
明昭身上依然在发抖,他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一饮而尽。
皇后慢慢踱到明昭身边,把手轻轻放在他头上,缓缓抚摸:“你现在好好想想,你又能做什么呢?”
她顿了一下,明昭没有答话,她便继续说道:“没有你的皇后母亲,你斗得过淑妃母子?再何况,你可是高川林氏一脉,高川林氏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高川林氏倒台了,满门抄斩了,你以为你能站得住脚?你可别忘了,你的母亲也是高川林氏之女,你以为你能跑掉?”
明昭缓缓抬眼看着皇后,皇后依然淡定地看着他:“我也是母亲,我知道你的母亲,当日已经做了选择。她要保护她的丈夫周凡,她的长子周子迁,还有她的小儿子,也就是你。为了你们,她什么都愿意做。她若是看到今日的你,得知你今日声望日隆,才华横溢,思虑周全,堪当国家大任,以后将成为天下之主,定然不会后悔当日的选择。所以你又何必自苦呢?”
明昭还是不说话,他又抓起酒杯,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皇后脸上浮现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太子殿下,母后知道你恨我,母后也知道死去的女儿恨我。母后也累了。”
她缓缓走到自己案几边,执起一只青瓷长颈酒壶和一只小小的玉杯。
“这是那天我毒死我女儿的酒壶和酒杯。我今日便向你和我女儿,还有我死去的妹妹谢罪。从此以后,你都不必再自苦了。”
她斟满了一杯酒。
“用我亲生女儿最后用过的杯子谢罪,也算是求仁得仁。愿你此后不再自苦自伤,也愿你此后护佑高川林氏,若有朝一日登临大宝,便愿你做个称职的君王。”
皇后放下酒壶,便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昭吓得立刻弹跳起来,他扑上前去:“不!母后!还不可以!”
他抱住皇后,急切问道:“母后?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叫御医?”
皇后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扶住明昭,虚弱地笑道:“我儿依然叫我母后吗?”
明昭盯着皇后,半晌,方意识到这壶里的酒原来无毒,他急切的神色便一点一点安静下来:“母后说的是,这些年来,是母后一路呕心沥血栽培我,为儿臣培育势力与声望,为儿臣谋划前程,使儿臣成为一名合格的储君。父皇正当盛年,儿臣的储君之路还有许多年要走。儿臣实在是不能没有母后的扶持,也不能没有高川林氏和世家大族的辅佐。”
“我儿头脑清醒,果然是天生的储君,”皇后笑道:“母后没有选错人。我儿今日如此紧张母后,母后很欣慰。”
皇后的神色恢复如初,她缓缓推开明昭,慢慢走到自己的案几前坐下,正色道:“昭儿,你且听好,你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是母亲唯一的血脉,母亲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你是大胤的储君,未来,你是大胤的皇帝,是要执掌天下,教化万民的人。以后,你都不要在不必要的小事上花时间,这后宫波诡云谲,隐藏着多少危险,你一定要记得:你要与母亲一条心,切莫妄为。”
明昭双膝跪下,张开双臂,深深拜了下去:“儿臣知错,儿臣谨记母后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