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怎么了,林疏月就默默地看着于千星不停落泪,手里紧紧攥着本书卷。
于千星便顺势垂眼去看人手里拿的书卷,又抬眸看向挂在墙上的画像,来回检查几遍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见状他眉头蹙得更深,顾不得许多,伸手掐住对方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沉声道:“林疏月。”
喊了几遍过后,眼前的少女才终于回过神,溺水得救般猛然大口喘气,接着甩了甩头,伸手将他推开,又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怎么?”
见人双目紧盯着自己,眸中显出几分担忧,疏月只觉心情微妙,又碍于脸面,有些难以将真实情况说出口。
这画像是假的,书卷是假的,闻见的声音也是假的——她陷入幻境了。
她之前还嘲笑仇敌呢,转头自己就陷入幻境了。没有仇敌喊她,她估计还得再困一阵子。这让她怎么说?
甚至现在回想起来,她依然对那种铺天盖地,犹如潮水般要将她溺毙的复杂情感心有余悸。
悲伤、不满、愧疚……这些情绪实在太多太乱,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并不排除是幻境放大了她的感受,但她发现自己重生以后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她不知道这些复杂情绪从哪儿来。
甚至她已不记得师尊长什么样。
正愁该怎么糊弄,于千星恰在此时将她手里的书卷拿了过去,随意翻了几页,蹙眉道:“你拿的这本是什么?怎么全是空白的?”
闻言她下意识看了过去,只见上头确实一片空白。而墙上那幅画像画的也不是男子,那只是一幅普通的山水写意画罢了。
本要如实回答,话到嘴边时她忽然心生逗弄之意,将书卷拿回来,假意惊奇道:“啊?原来于师弟看不见吗?”
“看见什么?”对方蹙眉不解。
“这其实是一位画修前辈留下的修行笔记,看来只有被前辈选中的人才能看见呢。”
她做出一副得意的姿态信口胡诌,说得自己都要信了:“我已决意自毁道心,跟随前辈重新修行,以画入道!”
“当真?”对方神色微怔,随即眉头蹙得更深,“你考虑清楚了?”
“当真!”疏月重重点头,顺势将书卷往供桌上一放,撩起衣裙就地盘膝而坐,“请师弟为我护法。”
虽然一开始是为敷衍逗弄仇敌,但话已出口,她考虑了一下,觉得借此机会重新以画入道也不是不行。
反正她前世已修过一次,今生就算无人引她入道,她自己按着前世的经验再修一次,避过从前趟过的坑,再修到紫成还不是信手拈来?
“林疏月,你……罢了。”
见人态度坚决不似玩笑,于千星便不再多言,当即掐诀设立一道屏障,聚精会神留意四周,防止有意外干扰。
而疏月打定主意当即掐诀进入内视状态。
自毁道心与直接废除修为不同,前者还需小心保留再次修炼的根基,所以过程极其煎熬漫长,需得全神贯注,不容一丝差池。
不然,轻则修为尽废、无法再次修炼,重则当场殒命。并且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也无法逆转。
疏月知道自毁道心麻烦困难,但她从未尝试不知具体情况,此时进入内视状态观察原身入道以来打下的修炼基础,顿觉头皮发麻十分棘手,还非常困惑。
常人引气入道后都需锻体,一寸寸开凿拓宽自己的灵脉并建立灵府以容纳吸收更多灵气化为己用。
建立灵府之后便意味着修为从赤炼步入橙生,后续修炼也以此为基。不同道法修炼起来虽各有差异,但前两个境界一般相差无几。
她实在不知原身到底是怎么修炼的,又修的什么道,明明修为确实步入橙生境,体内却不见灵脉与灵府的踪影。
身体像是一个没有封口的器皿,周遭灵气源源不断自发涌入身体,如水一般沉积在本该是灵府的位置,形成一个小池塘。
灵气吸收量虽如此庞大,那池塘却不见水位上涨,反以肉眼可见的速率不断缩小面积。
这秘境里灵气已算充裕,而她身体吸收的灵气量竟然不及消耗,也难怪她觉得这么累了。
不过,她也没做什么呀?这灵气都消耗在哪儿了?
疏月忍不住猜想若是体内灵气消耗殆尽会是什么后果,本要自毁道心也不知从何处入手,最后竟是打坐修炼一夜,力求不让那片小池塘就此干涸。
等到天色微明,疏月终于睁眼,正对上于千星的目光。
“如何?”
对方与她相对盘膝而坐,应是守了她一夜,眼下微青,黑白分明的瞳仁爬了几道血丝。
疏月实际并未自毁道心,见人这般模样莫名有些心虚,但也不愿对人说出实情,便装出一副十分辛苦的模样,长出口气,叹道:“虽然成了,但是好痛!”
“呵,现在知道痛了?”于千星嗤笑了声。
“不过我还是挺过来了。这么一看,不过如此嘛。”
“重点是这个吗?”于千星蹙眉,语气微冷,“亏你是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了,怎么做起事来还这样冲动。你可知这么做有可能殒命?”
自毁道心从头来过这种事,怎么看都是需要深思熟虑的事。十年的修行,她倒是说丢就丢。而且这秘境里瞬息万变,万一中途出了意外怎么办?
却见少女笑嘻嘻的,一点都不把这当回事儿,还打趣他:“师弟怎么这样关心我?我若是死了便再没人拖你后腿,岂不正好?”
闻言于千星面色更沉,抱起双臂不说话。
少年板起脸来还是有几分唬人的,疏月也不想真把人惹生气,毕竟对方看上去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只好正色道:
“我自知没有习剑的天赋,修为实在难以精进。如今我既有再次选择的机会,若是抱残守缺、畏首畏尾,他日我还是会落入这般境地,要他人来救。若是运气差些,无人救我,我还是一样会死。倒不如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对方闻言神色微怔,眸光潋滟,却还是冷笑了声,道:“其他的暂且不论,就凭你这份觉悟,也够你多活几年了。”
“你!我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呢!师姐的事,小孩子少管!”
虽然疏月决意弃剑修画时确实这么想,但这话说出来更多是为哄人,见对方毫不识趣,不由气恼地抬臂用胳膊肘撞了对方一下。
她克制不住用了几分力,少年身形晃都没晃一下,竟也不恼,脸上隐约浮出一丝笑意,却稍纵即逝。
明明生得一副好相貌,他却不常笑,眉目清冷如雪,这一笑便如冰雪消融,叫人心旌摇曳。
疏月侧眸恰注意到少年微勾的嘴角,心中一动,又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对方一下,轻声道:“于千星,谢谢你。”
经过这半日相处,刨除前世恩怨,还有于千星别扭的脾气,疏月觉得对方或许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她现在真心实意觉得恩怨相抵可行,但又不那么确定,再看看。
于千星轻哼一声,没接话,发现疏月看他,还微微偏过头。
注意到人隐在发间的绯红耳廓,疏月忍俊不禁,垂眸环视了一下四周,又道:“师弟,有笔吗?”
“没有。怎么?”对方疑惑看来。
“以画入道,当然还要作画了。”对于原身的修为,她有一些猜想需要验证。
既然两人都没笔,那她只好以指代笔,搁地上画了。这灰尘虽然脏了点,但勉强一用吧。
她回忆起上辈子入道时的情景与心境,一面在心底默诵口诀,一面伸出手,却不知要画什么,手指僵在半空。
见她蹲在地上半天没动,于千星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闻言少女忽然抬头看过来,双眸发亮,指向庙外兴奋道:“师弟,你去那儿站着,拔剑随意舞一下。”
舞一下?
听人毫不客气地把他当作唱戏的来指挥差遣,于千星不由面色微沉,抱臂冷漠道:“不去。”
“好师弟,再帮帮我嘛。”对方却不依不饶,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状,樱唇微扁向他撒娇。
说着也不管他答不答应,起身走到庙外,拔出剑来对着他比划了一套基础剑式,一面示范一面道:“你就像这样,舞两下便好。”
天色渐亮,熹微日光编织成线,勾出少女纤细高挑的身形。招式变幻间,发丝与衣袂随风扬起掠过半空,暗香浮动。
“师弟,帮帮我好不好?”
一套舞完,少女收势回身,淡金日光在她身上缓缓流淌。许是发了汗,双颊湿润透粉,两池秋水潋滟生光,樱唇微勾,模样朝气蓬勃,明艳而生动。
“花拳绣腿。”
见状于千星莫名心中一动,抱臂沉默片刻还是走上前去,轻嗤一声,随即拔出自己的匀霜剑,给人露了一手不“花拳绣腿”的。
他自信收剑,哪想到对方道:“太快了,没看清。”
见人面色微沉,疏月也有些脸热,小声试探道:“要不,你就比个剑式吧?”说着比划了一下。
对方闻言双眉蹙得更深,眼神冷冽如风雪,抿唇一语不发。
疏月早看透仇敌的本质了,立时眨巴着眼做出一副可怜委屈的样子,软声撒娇:“师弟最好了。”
这还拿不下你?
果不其然,少年冷漠地与她对视,抱臂站着不动,过了会儿却是偏转过头,轻斥了声“多事”,接着便按她所说拔剑做出一个“花拳绣腿”的招式。
“多谢师弟!”
虽然仇敌还冷着张脸,但疏月已十分满意,飞奔回庙里蹲在地上,默诵口诀的同时落指飞快,不多时便勾出大致轮廓。
她前世便爱画美人,不论男女。尽管她不愿承认,从前也没怎么注意,仇敌的相貌其实当真不错。
于千星便独自站在庙外,像木头似的维持着他实在看不上眼的招式,憋屈的同时又觉无奈,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庙中。
少女丝毫不嫌弃地面脏乱,伸指在上头来回滑动,时不时抬眸瞥他一眼又垂下去,双眸清亮如水,神色专注而认真。
片刻后,他忽然感到秘境四面八方的灵气源源不断向庙中奔涌,汇成洋流,气势磅礴,令他都为之一惊。
而少女终于停下动作,身上隐约浮出一圈金黄色的光晕,抬臂用衣袖轻擦额角,垂眸看了会儿地面便抬手招呼他:“师弟,我画完了,你过来看看。”
于千星不由心生好奇,依言走近,站在对方身侧,看见地上少女用手指擦抹尘土绘出的画像。
只见眉目如画的少年提剑逆光而立,衣袂翩然,姿态俊逸。日光透过墙壁漏洞斜射而进,照亮空中飞舞的荧尘,来自各方的光束汇聚在少年身上,竟隐隐有种超脱凡世之感。
疏月对于自己的画作还算满意,虽然实在简陋。不过作画是其次,她确实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修为还因此精进,从橙生升至黄凝,离绿衍就差一丝。
这具身体不出所料,想修什么都可以,无须自毁道心,而且只需吸取足够灵气便能够进阶,天资并不愚钝。
……虽然需要的灵气也太多了些,灵气耗完会发生什么也不好说。
难怪原身修了这么久,堪堪橙生境而已。
如此特性,倒是与她曾做出的画傀相仿。
……会是巧合吗?
疏月暗自思忖,又见身边人久不开口,忍不住用手肘一捅,问:“师弟觉得好看吗?”
她说着便侧头去看于千星的反应,却见少年飞速偏转过头,她只来得及看见对方如玉面颊一闪而逝的绯红,随即听见一声低低的“嗯”。
疏月忍俊不禁,掐诀念咒,道:“再给你看个厉害的。”
话音落下,只见地上的画像蓦然发出淡金色的光,紧接着,画中的少年竟活了过来,身形钻出地面,以半透明的虚影浮在半空,垂眸静静望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