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月闻言忽然觉得,于千星不爱说话是好事。
她上辈子以画入道,天赋异禀进境神速,年纪轻轻便修到紫成,半步飞升,谁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称一声“仙君”,何曾被人如此嘲讽?
若不是这具身体修为低微,她要想顺利离开秘境还需对方帮助,甚至仰赖对方保护才能活下去。
若是她还处在上辈子,她高低得再跟这人打一架,把这人的皮——
把这人的皮怎么样来着?不对,她要这个人的皮做什么?
像是记忆缺失了一块,疏月实在想不起来。不过,算了,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想这个没有意义。
她轻吸口气稳住情绪,正要直接反驳斥责,忽然计上心来,于是做出一副泫然欲泣之态,边哭边道:
“于师弟知道的,我自小在门中便没有朋友,就连这次修行历练都没有人愿意与我一起,他们都嫌弃我修为低下,只有陆师兄愿意带我……”
她一面假意抹泪,一面抬眼偷觑对方的反应。
只见少年闻言神色微怔,眼眸睁大,黑白分明的瞳中清晰闪过几分慌乱与无措,薄唇几经开合似乎想解释或是安慰,却又紧紧抿了起来。
呵,原来你还真吃这套啊。
疏月暗自冷笑,面上再接再厉地哭道:“……我知道我是个累赘,拖累了于师弟,我本该死在这儿的,你不要管我了,你走吧,呜呜……”
“不、不是,我没有……”于千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语气难得融化些许,却似乎是因为不太习惯,显得有些生硬,“对不起,你别哭了。”
“哼。”听人道歉,疏月这才满意,瞬间收住眼泪,双手抱臂冷哼一声。
从不知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少年神色微怔,反应过来自己上当受骗,玉面染上薄红,咬牙道:“你敢戏弄我?”
“就耍你怎么了?”疏月伸指拉下眼皮,同时轻吐舌头,冲人扮了个鬼脸,“你修为这样高深不还是陷入幻境了?少瞧不起人。”
“你……哼!”
少年闻言双颊绯色更甚,不知是气是羞,自知说不过她便闭嘴,将脸转向了另一边,不肯再看她一眼。
接着不知是想到什么,面色愈发难看,眉心狠折,薄唇紧抿。
虽然疏月已决意与于千星恩怨相抵——她现在打不过,但她还是下意识不愿让对方好过,见状顿觉心情舒畅,连看人都觉得顺眼几分。
她虽不能如从前一样与人舞刀动枪地杀个你死我活,但像这样逗弄曾经的仇敌似乎也不错。
注意力拉回,她环顾四周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浓重的血腥味有可能引来别的妖物,便道:“师弟,这儿不太安全,我们还是快走吧。”
哦对,她还占了个身份的便宜。
于师弟大约还是在气头上,没有回话,冷哼一声便率先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脾气这样变扭?
疏月见状只觉好气又好笑,也没再开口,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抱剑,跨过一地的蛇尸与血泊追上去。
走出洞穴才知外头的天色也是黑的,孤月高悬,树影婆娑,晚风吹在身上清凉舒适,令人浑身筋骨都为之一松。
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兼之又走了好一会儿,疏月只觉右脚足踝钝钝地疼,应该是因为之前摔伤了。
而少年身姿颀长,步子迈得大,还走得快,她不过是抬头看了下天色,再低头时,几息之间,对方便已将她甩出一段距离了。
她担心自己掉队又遇上什么危险,连忙快步去追,可受伤的足踝不容许她这么做,只好停下来,扬声喊道:“于师弟!”
少年闻见声音便止住,向她回过身。恰好一阵夜风拂过,脑后高束的墨发与身上的白衣都飘扬起来,与摇曳的树影共舞。
月华如练,那张出尘绝世的面容在夜色之中显出莹润的光彩,如珠似玉,十分夺目,倒是人如其名。
疏月不由看得微怔,又迅速回过神,喊道:“于师弟,你别走那么快呀,等等我。”
按照于千星方才的表现,疏月推测他应该是吃软不吃硬的。
果不其然,少年闻言双眉微微蹙起,抱起双臂不耐道:“真慢。”话是这么说,却没再往前走。
本来也没指望对方会回来扶她一下,疏月见状已经满意了,连忙追上去。
等到两人并肩向前,疏月稍稍留意了一下,发现对方初时还走得快些,后来竟是根据她的速度调整了步子大小,始终走在她身侧,心情不由变得复杂。
原来仇敌不仅吃软不吃硬,还是那种会体谅女子的人?
两人大约又走半个时辰,穿过树林,疏月已经累得想要原地躺下了,就是前世还没入道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过。
这副身体是真的弱,就算于千星不觉得她是拖累,她自己都要嫌弃了。
一想到之后她要用这样的身体继续修炼,还修的剑,便觉前路一片灰暗渺茫。
要不以后还是放弃修剑,继续修画吧?
她忍不住觑了眼身侧的于千星。
对方从见面到现在,做什么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若是听她说想要停下歇息一阵,怕是又要开口嘲讽了。
她其实也不是那种喜欢示弱的人,更何况是在仇敌面前,便莫名憋着一口气又往前行了一阵,渐渐感到头晕目眩,身体晃得快要摔地上。
直到前方隐约现出一座破庙,她不由心头一喜,勉力提起精神,伸手指向那处道:“师弟,我们去那儿歇息一晚如何?”
于千星修为高深,五感灵敏,只要他将注意力放在身侧的少女身上,很轻易便能发现对方脚步虚浮,气息紊乱,快走不动路似的速度越来越慢。
更别提她还脸色苍白,边走边喘,一副快支撑不住的样子了。
他本来以为少女很快便走不动要停下来,没想到撑了挺久,便难得没有出言嘲讽。
尽管觉得此地有座破庙实在可疑,他还是轻应了声“嗯”,率先朝前走。
未想到衣袖忽然被人轻轻扯住,他回过头正对上少女柔软湿润的眸。
对方微扁着嘴唇,两指捏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一下,软声道:“师弟,我有些走不动了,你扶我一下好不好?”
少女此时的模样实在可怜,清甜嗓音愈加柔软,叫人心生不忍。
于千星见状不由神色微怔,随即拧起眉心,微微用力试图扯回衣袖,冷声道:“要去便去,别得寸进尺。”
对方却不依不饶,一手轻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另一手作势抹泪,呜呜哭道:“我自小在门中便没有朋友,我早知道我是个拖累,我——”
“林疏月。”有了前车之鉴,于千星已知道她是假哭,没等她哭完便出声打断。
“于师弟……”
虽然于千星一直冷着脸,态度坚决,但疏月是真的走不动了,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仇敌该利用就利用,便又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轻喊了声。
但见人始终不肯答应,她的自尊也不容许自己做出什么求人的举动,便没再坚持,干脆地松开对方的衣袖。
本要强撑着往前走,却见对方站着没动,唯有手臂向她这处伸着,也不开口,就这么看着她。见她没有反应,面色更冷,作势要把手臂收回。
“多谢师弟!”
疏月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于师弟是同意向她出借一条手臂了,忙伸臂挽上去,又忍不住抬眼看向对方。
少年却偏转过头不看她,从发间露出的玉白耳廓染上薄红,低声斥了一句:“……麻烦。”
见人态度这样别扭,疏月当真觉得好笑,便顺着道:“于师弟最好啦。”也不再强撑,一瘸一拐地被人带着往前走。
但即使有人搀扶,她还是觉得累,快要晕厥似的眼前视野都有些朦胧。
好在对方身上凌冽而干净的木香被夜风吹拂源源不断往她鼻尖送,勉强救起她快要瘫痪溃散的神思,支撑她走进了那座破庙。
“终于得救了。”
刚跨过门槛,疏月便迫不及待地松开于千星的手臂,提起裙子就往地上一坐,一边歇息一边抬起头打量这座破庙。
“也不嫌脏。你好好在这待着。”
见人干脆利落用完就丢,于千星忍不住冷嘲一句,掐诀点燃灵火在破庙内四处看了看,又往深处走去。
“你管我。”疏月哼了一声,见光源离去,也点了灵火。
这破庙看上去已有些年头,显然废弃很久,三面漏风,梁上结着厚厚的一层蛛网,地上灰尘也多。
不知是谁人先行来过,地上还有些凌乱的脚印,延伸到破庙深处。足印偏瘦小,很有可能是个女子。
这破庙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位神明,竟没有神像,取而代之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寥寥数笔便勾出一个男子轮廓,轻裘缓带,秀逸清俊。
见供桌上还摆放着什么,疏月便强撑着站起走近查看。上头除却一些腐烂的贡品,还有一本落了灰的书卷。
那书卷是本画册,翻开净是些图画,画什么的都有,以人居多。男女老少,富贵贫贱,各有风采,无一不生动形象,呼之欲出。而翻到最后一页还有些字,字迹龙飞凤舞,难以辨认。
疏月猜测应是记叙了作画者的生平,大致扫了两眼便往后翻页,只见上头凭空浮出一行朱色小字。
与此同时,一道低沉男音在脑中响起,温柔干净,与豪放字迹格格不入:“吾绘世间万象,以画入道。入我门者,可点睛化物,役使画傀。小友既与吾有缘,可愿随吾修行?”
闻见声音,疏月不由一怔,下意识环顾四周寻找声音来源。
却见墙上挂的那幅画像突然活了过来,男子只有浅浅一笔的眉眼隐约浮出笑意,长发与衣带在风中飘动,似要从画中走出。
恍惚之间,疏月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上辈子入道的那一日,也是在这样的破庙里。
那时她不得不以假面示人,每回出门都要化十分厚重的妆,就差换上戏服登台唱曲儿了。
某日晴空逢骤雨,妆容尽毁,她只好躲进破庙避雨。
未想庙中竟有别人,是一位男子,见她显露真容并没有过多反应,只向她伸出手来,轻声问她愿不愿意随自己修行。
那是引她入道的恩师。
“林疏月,我发现一处——你,你怎么了?”
于千星在破庙里转悠半天,没发现有何危险,倒是在外头发现了一处坑洞,看样子还挺深。
于是他绕回来,想与林疏月商议看看是否要下去一探究竟。
却见少女站在供桌前发怔,闻见声音向他转过头来时,一张脸上满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