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达似乎又回到了海边。
大脑混沌难忍,仿佛有个尖嘴医生剖开她的脑袋然后倒了一瓶浆糊进去。
她在教堂里读那些生涩难懂的祷告词时都没有这么迷蒙。
很多人的声音、很多场景的画面在眼前旋转,她想伸手去够,却只能穿过一片片虚空。
纷至沓来的碎片中,似乎还有李朝行的声音。
可惜她听不懂。
半炷香前,阿琳达正百无聊赖地边戳红豆饼,边照着李朝行给她编的册子学习异乡的语言,桌上的铜镜却忽然晃动了两下,像是被大力拂过,咕隆咚地掉到地上。
阿琳达从前用的,都是有她人两个大的立式方镜,倒是从没见过这样小巧精致的,她弯腰捡了起来,放在面前细细观摩。
明亮的月光在镜子一角闪过,刺进阿琳达的眼。
然后她就陷入了意识的漩涡。
仿佛有人用铲子掀开了她的天灵盖,又在颅内一阵搅动。只要是生出了意志的生物,便很难在这种幻觉里保持清醒。
好在在最开始,阿琳达就用力咬住了古钱。
她的犬齿更尖更长,很轻松就把圆形的钱币固定在了中间。
“阿琳达…”有人在轻轻地叫她的名字。
阿琳达警惕地望去。
有玛丽,有白天卖糖葫芦的老妇人,还有之前在入雪村对他们痛下杀手的跳大神的。
他们的五官都如熔腊般变形下淌,空洞的眼眶直直地瞪着自己。
“阿琳达,你是个坏孩子。”他们说。
阿琳达觉得好笑。在王国,好坏不过是利益熏心者审判他人是否符合自己要求的词语,法律的准绳会为了他们倾斜,道德的界限也会因为他们的需要而改变。
高高在上的贵族会衡量好坏,并以此作为巩固地位和统治的精神手段。
阿琳达冷淡的目光从人们脸上一一扫过,突然在最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我看错了,你不是个好孩子。”他说,僵硬的下颌咔咔作响。
阿琳达微微怔住。
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镜灵勾起了嘴角。
密室中,李朝行被它的谎言蒙蔽,幻境里,阿琳达亦逃不出世俗的纷扰。
人,不过如是。即使死了,也难以独善其身。
眼见这边大局已定,镜灵便打算下手,毕竟那面的李朝行更不好对付,即使有阵法相辅,它也需要全力以赴。
于是镜灵重新投入幻境,却看见黑烟袅袅中,只地上躺着一枚金色的铜钱。
下一秒,赤芒破空,一爪,就撕碎了它的分身。
……
“本…郡主不太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武月莹道。
李朝行依旧平静。密室中无风,他单悬的耳坠却不知为何剧烈摇晃起来。
“是郡主,还是,公主?”他举起通天镜,镜中的人影模糊不清,依稀可见是一名女子。
武月莹咬牙:“所以你进入城主府后,一路避开了所有镜子,是故意的。”
李朝行默认了。
幸存之人唯独惧怕镜子,这是一条再明显不过的线索,他在客栈时就已意识到了。只可惜百密一疏,他没料到镜灵不仅可以通过镜子往来于现实与镜中世界,还可以在母镜和子镜之间穿梭。
他们住的本是一家普通的客栈,数月前,由城主府出资扩建整修,成了枫城最豪华的住处。
这里面的家居陈设,大到床笫,小到镜子,都是郡主武月莹亲自采购添加。
镜灵已和真正的武月莹交换了灵魂,无法再躲入通天镜之中,但依然可以分出一部分在子镜间穿行。
“你是怎么确定的?”镜灵问道。
李朝行给它只留下了最后一句。
“天道永不出错。”
符出,咒起。
……
“这位…姑娘,我并无恶意!”镜灵重新聚起身形,急声说道。
阿琳达果然一顿。
镜灵见有机会,急忙又道:“我是枫城城主之女武月莹,被邪祟困在了镜中,你既有如此大能,可否将我救出,我父亲定会百倍嘉奖。”
阿琳达垂下了手臂。镜灵心中一喜,正欲再添把火,却见女孩缓缓从腰后抽出了一柄匕首。
刀如冬月,刃似寒霜。
镜灵:“……”
既然用手,这怪东西能重组,那就使刀。阿琳达想着。
她是亲王座下,受过全面良好的教育,其中也包括长短兵器的用法。
在结业后,王国最优秀的工匠根据她最擅长的尺寸,为她铸造了这把武器。
这是一支融合了爪刀的匕首,短小精悍,完美契合了阿琳达小巧玲珑的手部,无论正握反握,都能在不伤到自己的同时,给予敌人最深的伤害。
吐出古钱后,嗜血之欲卷土重来,比之前更加浓烈,阿琳达光是站着,就费了很大的力气,一双赤瞳之中甚至衍出了黑色的蝠翼。
偏偏敌人还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鬼话,吵得脑瓜疼。
所以阿琳达毫不犹豫地拔出了武器,踏步而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镜灵也怒从中起,当即散了幻境,变作一团黑雾,迎着刀刃把阿琳达整个包裹起来。
……
“父亲救我!”
分出了快一半灵体的镜灵不是李朝行对手,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随着它的喊叫,武平风很快赶到,一队铁甲侍卫鱼贯而入,将这不大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
“女儿听从浮生门大师所言,正在静室虔心为逝者诵读经文,不知为何这僵尸会突然出现在府中!”镜灵惊慌失措地奔向武平风,“城中之事,多半和他有关!”
它不明白为什么李朝行能如此确信武月莹已经换了芯子,但武平风一定分别不出自己和真正的武月莹。
果然,武平风虽有疑惑,但还是对李朝行怒目相向:“何方妖孽,敢来我枫城作祟?!”
镜灵躲在了众人身后,只堪堪露出一张惊慌失色的小脸。
李朝行的视线淡淡掠过她,落到武平风身上。这是一个武官出身的凡人,虽然功夫不弱,但面对镜灵这样级别的妖灵,怕是撑不过一轮。
而武平风在看到李朝行那不正常的肤色时,心中便信了镜灵大半,此时已有侍卫领命悄悄前去通知暂住于府中的各家大能。
镜灵不畏道者,甚至敢让那群人直接住在城主府内,自然是有几分仰仗。
武月莹的灵就在通天镜中,即它与武月莹,实际是混在了一起,加上它自苏醒以来,和武月莹关系紧密,连睡觉如厕都是形影不离,所以即便是得道高人站在它面前,也察觉不出在这具身体里的魂魄到底是哪个。
气氛剑拔弩张,而大能人未来,符先至。
(遮罗神,护罗神,念佛千遍鬼离身。身离床,病离身,一切邪魔化为尘。奉请十地金刚咒,诸恶鬼神傍不得。)
待杀气腾腾的一行人持着各色法宝到来,看到的是一个画满了阵法的池子,和一具青玉色的行尸。
行尸脸上贴着一张较一般符箓更大的符咒,不同于常见的黄纸,这张符是白色的,四角镌满了蝇头小字,中间则以正红的心头血滴画着一枚缓缓转动着的术式。
这等奇象让众人为之一振。
没有谁不想在修道路上精进,而这样吊诡的邪祟,若是被自己收服了,不仅能够增进道法,对道心也大有裨益。
“此去人间,切莫现形。你恢复尸身愈久,你最后一道心神就愈贴合它,到最后,这护神符也护你不住——你会真的,变成一堆白骨。”
缤纷的风景褪去了颜色,严阵以待的人们模糊成一团团红焰,一眼望去,如同跌进了跳动的大火之中。
金刚咒不比其他,乃道家正统咒术,容不得半点邪气,若李朝行要用金刚咒,就必须现出本源面目。
他早成死人,自然是不能正常视物的。
他只能看到灰色的景,和不成轮廓的人。
这些人皆对他抱有极大的恶意,因此都显出不详的红色。
有人动了。
这是一个手持灵鞭的年轻道士,眼里是按捺不住的精光。
李朝行没有躲闪,任凭他的攻击落入自己肩胛。
金刚咒附在尸体上的效力相当惊人,这一鞭下去,竟只能在李朝行身上留下一道白痕。
李朝行甚至没有看一眼。
他的金刚咒维系时间很短,因此在小道士攻击的时候,他也已经冲了出去。
众多鲜红中,惟有一抹异色。
镜灵。
镜灵不是活人,三魂六魄不全,因此在同类视角下,它此刻就是一缕黑色的残魂,龟缩在武月莹的壳子里。
晦涩难懂的咒语于空中缭绕,各式法宝的光芒在他身上交相辉映,尸体没有血,因此破开生硬的皮肤后,露出的便是森森白骨。
镜灵悚然地看着从人群中走来的遍体鳞伤的行尸,竟忘了逃跑。
直到李朝行停在它面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看来阿琳达并不需要我的拯救。”
不知何时,耳坠停止了摇晃,安静地垂在肩头。
“大胆!!”只听得一声暴喝,护女心切的武平风双手舞着重逾百斤的流星锤,直往李朝行心口而去。
但李朝行伸手抓住了镜灵,他手骨断折,难以使力,不免将华贵的宫服抓的稀烂。
“失礼了。”
镜灵知道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而是在对镜子里的武月莹说。
话落,金刚咒结束,流星锤贴着背后旧伤重重砸进地下。
李朝行另一只手迅速掐诀,念咒的速度快得听不清。
“老君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顷刻间金光大盛,逼得人睁不开眼。
“这不过是我一半灵体,你休想灭我——”镜灵凄厉的声音响至一半,李朝行自怀中取出了通天镜,竟直接伸手入其中,镜面瞬间碎裂,但他枯槁的手指却在镜中抓到了什么,当即紧紧握住,向外一扯!
武月莹灵魂归位,虚弱的外来者遭到驱逐,而李朝行身如疾电,出手快绝,从杀鬼咒到掏镜扯出生魂,没有丝毫停顿,此刻一张凝神符精准地拍在了武月莹神庭穴上,另一手飞出一张缚魂符,一出便迎风招展,一把裹住了那惶然的镜灵,如高空投下的落石,转眼便连魂带符砸进了通天镜中。
“嗤!”这一切电光石火,发生得太快,有人收势不及,一剑捅进了李朝行左腿。
李朝行晃了一下,竟是没倒。
他甚至不能解除尸化,因为一旦解除,他就会失去知觉任人宰割。
人们身上的红色淡了,许多都化成了红黄交接的橘。
但也仅限于此,如果他无法对这些人出手,这似乎就成了个死局。
“咕。”开了顶的密室里,忽有微凉的晚风柔软地抚上行尸冷硬的脸。
武平风、浮生门、各路神通大能,忽然听到了这么一声。
而后他们便看见面前的行尸笑了。
他不是没笑过,他虽为鬼神,但笑得向来温文。
不似如今,那僵硬上扬的嘴角,竟透出几分肆意来。
“接住我,阿琳达。”
“好。”
少女如灵巧的猫,翻飞的蝶,匕首在她手中划出一道接近满圆的光弧,齿间紧紧咬着一枚金灿灿的钱币。
她稳稳接住了李朝行向后倒下的身体,用人们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
“真轻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