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雷若惊鼓,电似银蛇。冰冷的液体被夜染成同色,顺着光滑的脖颈流进身体里。
这无疑加剧了他的伤势,阿琳达小心翼翼地拨动火势,尽量驱散身周的阴寒。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张标注详尽的地图。不得不说,李朝行确实是一个周到的人,不仅备好了后路,连注释都贴心地用的是小人画。
在目的地落杏涧旁边,画着一个活灵活现的小人,用大拇指指着旁边,笑得眉不见眼,只露出两颗小牙。
这座破庙距离落杏涧已经不远,无奈暴雨突然,阿琳达不得不就近寻到了此处避雨。
奇异的是,庙里并不止一人。
破败的神像下,早就靠着一位,他虽穿着褴褛,但还算干净,但头发多日未曾修剪,乱糟糟地遮住了他的眉眼乃至肩背,几乎只能看见一张嘴了。
几枚蒲团上,则还有三人。两男一女,皆是江湖打扮,一身短装劲打。
见阿琳达背着李朝行进来后,他们便背过身,低声商议着什么。
阿琳达感官敏锐,察觉到不仅这三人,那远处的长发怪,也在暗中投来过一次视线。
只是阿琳达无心多顾,她从取出一张火符,很快就生起了火。
她不知这等简单符咒对常人、甚至普通道士来说都是不小的神通。李朝行生前已超一般的幽逸道士,他天资聪慧、才能过人,别家三珍供奉、沐浴涤身、五拜七请才能画就的符,他随手拈来,甚至能使其维持一定的状态。
所以他没有类似十绝灵幡的法器,因为哪怕他现场画一张符,都比郭玄催动法器快。
而路上没少享受到照明符、火符、水符、净尘符的阿琳达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很多人都会的东西。
少女拄着脑袋,看火焰的光晕在李朝行苍白如纸的脸上来回晃动,她已经习惯了嘴里的古钱,无聊时总会把这个硬物咬的嘎吱作响。
这时,那三个江湖中人似乎决定了什么,他们从蒲团上起身,走到阿琳达面前,其中一名女子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后开口问道:“这位小友可是道家大能?不知师承何处?”
这人虽是女子,却是一副蛮野长相,算是极有特点,可惜阿琳达既认不出,也听不懂。
其实这三位还真不是泛泛之辈。
袁虎、熊豹和牛芳,合称淮阴三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侠客。
在通过几场乱斗闹响了名头后,袁虎他们上下打点,好不容易攀上了某大内高手,纡尊降贵地表示可以给他们一个归顺朝廷走上仕途的机会。
可惜在武试中,三兽不敌其他考生,不仅败下阵来,还因使阴招不成,反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其中的老大哥袁虎,直更是被震伤心脉,实力大损。
他们此番寻至落杏涧,自也是来求医的。而在看到阿琳达如此轻松便能拿出并使用火符后,牛芳那本来已经偃旗息鼓的报仇心思便死灰复燃起来。
此刻见对方垂眸不答,牛芳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能落得这般狼狈的,多半是散修,只要稍加挑拨,便能加以利用。
“小友怀里这位兄台,可是得了风寒?”牛芳从怀里摸出一瓶药,状似亲热,“我大哥风寒初愈,我这还剩了点李仙医开的药,相见即是有缘,就送给小友你吧。”
李破途,别称仙医、神医,正是这落杏涧的主人,来落杏涧的,无一例外,都是有求于他。
阿琳达又瞥去一眼。
在眼前这无名氏口若悬河时,长发怪也曾动弹一瞬。
这两方的关系,有点意思。
阿琳达很快收回目光,看着牛芳掌心的瓷瓶。
她没有犹豫太久。
牛芳看见少女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两下头,又撩起地上那个男人的一条袖子。
那胳膊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精瘦匀称,但是,在极度不正常的肤色上,绽着大大小小可怖的尸斑,一路蔓延到了衣袍里去。
即使是杀人不少的三兽,看到这景象也不免吃了一惊,谁曾想这看着娇弱的女孩,竟然一直抱着一具尸体。
不过…牛芳回头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
火符是从这散修身上取的,而如今看来这人已经咽气久矣,独留小姑娘一人撑到了此处。
这具尸体身上,一定还有更多的符箓宝物。哪怕自己不能用,拿去售卖也能大赚一笔。
三兽想法一致,齐齐逼近一步,他们垂涎的目光多落在李朝行身上,没注意端坐未动的少女眼底有赤芒一闪而过。
“小姑娘,我劝你识相一点,把身上东西都交出来。”牛芳态度转变之快,让确是想通过示弱达成目的的阿琳达都不由愣了一下。
好、好骗。
女孩抬起一张软糯的脸庞,她自幼被人保护得太好,眼神懵懂而矜贵,在受人胁迫后,便乖觉地从舌底吐出一枚圆形钱币。火色昏暗,古老的金属上沾着晶莹的光泽,折射出的彩晕迷得三兽都眯起了眼睛。
“这、这是什么?”熊豹不禁询问。
“给我,快。”袁虎已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
阿琳达果然抬起手。
她用小指勾住了宝物,腕骨一转,那古币便飞上空中,一时众人无不仰头去看,而惨白的刀光就如冰入熔岩,刹那冷了火焰,扬开温热的鲜血。
阿琳达足尖轻点,一步三人,远处的那位似曾动了下手指,但血性大发的吸血鬼竟并未趁人之危,而是在招式用老后果断回身抽刀,以一种常人难以扭转的身法一口叼住了下落的古钱。
“好功夫。”乱发人替三兽道出一声。
阿琳达只听懂一个好字,她撩了把碎发,将匕首藏回原处,一张小脸上哪还有方才的怯懦好欺:“谢谢。”
她不甚标准地答道。
麻痹敌人,雷霆一击,是她惯会的伎俩,虽然语言不通,但那三人实在不懂得好好遮掩脸上的表情,自己稍一退让,对方便争先恐后地往坑里跳。
比起他们,阿琳达无疑更在意另一位,但那人在说完这一句后再没有动静。
几人一夜无话。
直到晨驱雨势,珠挂绿梢。阿琳达扛起李朝行,出了庙门,欲往大路而去。
谁想刚跨过门槛,门楣上那摇摇欲坠的牌匾突然砸落,饶是阿琳达反应极快,侧身闪避,李朝行那颀长的身子却难以调转,顺着吸血鬼扭身的劲儿一头便拍到了庙门上。
僵尸头铁,发出“乓”一声响,惊得阿琳达赶忙放下他查看。
此时天光大亮,因此阿琳达一回身,便看到这破庙后头还有个院子,里边有几棵树枝繁叶茂正探出头来。
黄色的杏花开得灿烂,青色的果儿躲在枝叶间,一看到,似乎就传来了酸甜的清香。
阿琳达一个恍惚,竟似看到那半截枝桠化作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丽女子,冲自己巧笑嫣然。
阿琳达下意识地往前走去,不防脚踝却被猛的抓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李伯,她未曾害人,还望宽容则个。”
“当初我制这傀儡,你连召五道雷,恨不能劈了它,如今怎得如此妇人心肠?”
佛像下的人站起身来,他的声音像是某种机括在开合,行走时关节处也都发出细细的声响。
“我只信天道。”李朝行的脸色比傀儡还像死人,但他眸光沉静,声音有力,丝毫不见昏沉之意。换做旁人,恐怕很难在苏醒后立刻恢复神智,而李朝行一睁眼,便在这杂乱的一幕中分出了轻重缓急,阻止阿琳达的动作的同时,亦认出了对面的身份。
傀儡咯咯笑了两声:“你向来奉天道珠为圭臬,手刃同门亦不后悔,那你又可曾想过,如若有一天,天道与你所爱相背,你是信天道呢——还是杀了她?”
阿琳达只听清一个杀字,她当即握上武器,无声咬住了古钱。
“李伯。”李朝行则显得松弛,他甚至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裳,声调平缓,“小侄现在,就是在逆天而行啊。”
一语落毕,庙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随我来罢。”李破途终是松口,傀儡掰动佛像后机关,露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李朝行安抚地拍了拍阿琳达的手,面对女孩他眉眼温柔,笑意也真实几分:“辛苦了,阿琳达。”
几人一前一后,在幽深狭窄的地道里走了约半炷香时间,来到一个宽阔的洞穴,而洞穴中央正是一颗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杏树,粗壮斑驳的枝丫穿破了厚厚的泥顶,一路生长到后院中去。
傀儡不动了,而杏树树干上,慢慢浮出了一张生动的人脸。
“说吧,你这次又是因为什么现了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