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要一碗凉茶。”
温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喑哑,仿佛一只上等的瓷器在颈口爬满了细纹。
张老汉笑呵呵地把沾着铜锈的大茶壶往桌上一放:“吃不得辣就不要逞强嘛,后生仔。”
李朝行苦笑着摆摆手,他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才开口道:“禹杭嗜甜,我确是吃不惯这般火爆的口味。”
老张半信半疑地打量他,见他生得清秀确不像金都人士,不由指指对面的人,疑惑道:“那你这位朋友…”
李朝行望向阿琳达,同一时间对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一时分不清那火烧似的唇是血族自带的猎艳还是红油涂抹而就的风景。
李朝行微怔,但很快收敛了情绪,笑着对店家道:“天赋异禀。”
李朝行一连喝了三碗凉茶,才把已然淡化过的辣味消去,小声而克制地斯哈斯哈。
一衣着普通的食客吸溜着面条,眼珠状若无意地瞥动,他本已认定了什么,但在看到阿琳达连吃了两碗小面后又犹疑起来。
情报里并没有这一条。
不知背后有眼的两人吃饱喝足后便付钱离去,给那些起迟了只能在外排队的人让位。
他们走后,盯梢的食客犹豫再三,还是发出了讯号。
一只小巧的灰色信鸽扑棱而起,很快便消失在了天际。
“溯…梦盘?”客栈中,异国的少女已经能够描摹出许多东方的语言,她略有磕绊地重复李朝行的话,发音居然很是标准。
“天盖之下,万物有法,数年前,天道崩坏,散于繁星。”李朝行放慢语速,辅以手势与图画,尽量让阿琳达理解更多的意思。
“天道形成的东西在道门被称为法典,而槃收集它们,为的是执掌天道。”
“每一件法典内都蕴有一份不同寻常之力,溯梦盘亦然。”
李朝行指着布满碎痕的盘面:“此异兽之纹,你可认识?”
但见沟壑纵横的圆面上,一兽鳄首狮身,蛇颈蝠翼,头上并无角,却有几道深刻的褶皱,如骨棱般凸起,嘴边无须,唯有一口呲起的尖牙。
阿琳达眨了眨眼:“Dragon。”
她回忆了一下在李朝行的精怪杂志中看到的图文,又补充道:“应龙。”
有道是龙行踏绛气,天半语相闻。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直是至高的图腾。
而异族的龙又和李朝行所认识的不大一样。
仅仅与马库斯见过一面的李朝行无从留意,但昨日还靠着出奇制胜险些将那位教皇冕下割喉的阿琳达却在第一眼看到这精美绝伦的盘兽时,就把它和马库斯身上一物对应了起来——教皇的帕加之杖。
更别提还有——阿琳达伸手触到腰间冰冷的匕首,战斗中她曾无数次按上刀尾嵌的那颗冰冷而璀璨的宝石,每一次都感觉到诡谲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探入指尖。
天马石。
这是西方的神兽。常见于神话与炼金学。
“阿琳达。”李朝行忽然唤她。
沉浸出神的少女猛得扭头,又觉得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于是稍稍偏回去一点,有些别扭地回道:“咕?”
阿琳达不傻。相反,她从来都机敏。
早到李朝行还没拿出溯梦盘时,她就闻到了气味,有陈迹,也有新血,黏稠浓烈的□□遍布盘身,在她眼中便像是一张密集交错的网,兜住了这件摇摇欲坠的法典。
这是一样需要以血启动的东西。
前人这么多血都没有将其彻底激活,足以说明,它需要完整的活祭。
古籍中可都是这么写的——鲜活的祭品,永远是讨好上天最好的方式。
道家也尤为擅长这个。
李朝行若是想把自己这个怪物祭于天道法典,也实属正常。
清隽的道士双目含韵,阳光在法典上奏弹,将音阶编进他的眼底,如沙金般砾砾生华。
温和又公允。
“血族不会做梦吧。”他拢并五指,将溯梦盘攥住递来,“邪灵已祛,我用魔法(magic)改了它的内构,你上次说的赛马场——想在梦里赌一把吗?”
他甚至用上了他会的异邦语言,确保对方能够听懂。
神不会赌。这种有失偏颇、仰仗运气的行为,只会发生在低俗的人类身上。
阿琳达微微低下了头。
她在客栈不做伪饰,金色的卷发如冬季暖阳,盖住她因异变而苍白的脸。
许久,她才重新睁开眼,望向李朝行。
“九号。那是我最喜欢的小马。”
……
喷涌的血将天边的阴翳都染作赤霞,一座碧蓝色的神殿自水面下升起,它不似其他建筑飞檐挂角,而是有着异域高耸的尖顶,上穿三颗成人脑袋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靛色的异光。
有人脚踏蛮荒,手召正法,以身为引,击碎万恶,他头顶天雷皆动,他身侧百鬼恸哭。
他的黑发于风中狂舞,他的脸为鲜血、夜明珠、电流所涂抹,斑驳陆离,更甚鬼怪。
无论自己转向谁,都能听到天道愤怒的咆哮,都能感到胸前的珠串转出了残影,当自己抬起手,了结了一群,又一群,珠子便一颗,接一颗的崩碎。
天道珠炸成一片片血肉,每一片都像一张熟悉的脸。
“师兄?”
“朝行…”
“道长!”
……
“…孽障。”
得护神符庇佑,李朝行守得灵台清明,饶是如此,出魇也耗费了他几乎所有心神。
等李朝行摆脱万骨森罗,魂归原处,阿琳达正坐在桌上,一边满面愁容地吃红豆饼一边瞧着自己。
“咕?”
“无碍。”李朝行脸色虽差,但还是笑着自地上坐起了身,“噩梦而已。”
少女点头,她跳下桌,柔软的布料遮住桌面的方阵,刮去了异族的符号,炼金学中最基础的破魇阵即刻湮灭,成了一把散落的灰尘。
李朝行再次捉起那柄在他们吃面时被小二送到房中的玉剑,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除了剑身上刻有只言片语,其他地方依旧找不到一点痕迹。
短短一行字金钩铁划入木三分,玲珑精致的玉剑细脆难当,想要在上面留字而不使其断折,远不止内力外放的程度,还需凝气为针,并有分毫不差的控制力。
“今日午时,枕魂河下镇幽魂,幽魂殿上见吾人。——牧谣。”
李朝行未听过牧谣之名,但幽魂殿三个字刺入眼帘时,他本无知觉的心猛得收缩,带来一阵难忍的剧痛。
然后便入了魇中。
也是他如今已成尸体,护身符不能护他,这种旁门左道,一个不防便会中招。
魇中的场景,李朝行都记得。
唯有那座奇异的宫殿,有如天降,毫无印象。
枕魂河河身极长,经过皇城闹市,也流向城外荒芜。
想来送信者也清楚自己有寻人之法,因此虽李朝行有心上通闻楼,但他也知道,对方一定不会给自己这个时间。
不如欣然入座。
与此同时,罗刹殿内。
“本以为那批死士会全军覆没,没想逃回来好些,看来目标与传闻中多有不同。”
“也许是他身边之人的缘故。”说话的是一个武者装扮的高大男子,霜白的鬓发显出他已年岁不小,但矍铄的眉眼依是气宇轩昂,“你我都知道,一个厉害的女人,是能改变很多男人的。”
第一位开口的斜了他一眼,揶揄道:“那宫主改变了将军什么?”
武斐一板一眼地答道:“全部。”
无论李破途秋勿晚,都早在李朝行之前便已成名。
而江湖代有才人出,若说有谁是在李朝行人事不省那几年崛起的,当属“宫主”。
无人知晓他的真名,宫主仿佛生来便是在这罗刹殿,这座宫殿平常位于水下,能受宫主控制升上水面,隐匿之法让它在外人看来有如无形,对宫中之人来说,更是似神迹一般。
即使君王有为天下太平,走投无路的人依然很多,而像武斐这样,走投无路又长得好看的,就会收到罗刹殿的邀请。
等宫主出现在大众视线中,他手下已是群英荟萃,高手如云。
而李朝行几年间不是魂魄离体昏睡不醒,便是在山野行走降妖除魔,竟是完全不知这位新秀的名声。
所以作为素未谋面的对象,当李朝行赴约拜访,第一眼看的是宫主,第二眼看的便是天道珠。
而宫主,或者说牧谣,在十六岁后,就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男人,在看到她之后会立刻移开视线的。
宫主是个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好看到,她一出现,这方天地都因其失色。
世间的词藻堆砌,于她都显得庸俗多余,唯有视觉上的冲击,訇然作响。
珠子并没有动。
既可能是牧谣确实没有伤过人的性命,也可能是她只是个普通人,而非天道所认为的邪祟。
于是牧谣看见,对面那个男人,在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串佛珠似的珠串后,便重新抬起头来,唇边的笑意就如春雨入了湖面,切实地漾出水波。
牧谣:看来只是对美貌的反应比较慢。
李朝行:是个好人,松了口气。
两人所想完全不同,却意外地保持了表面的和乐。
“两位光临,罗刹殿蓬荜生辉。”牧谣的声音也极其悦耳动听,“既是午时,本宫已备下宴席,还请移步。”
李朝行眼皮子跳了一下。敢自称本宫,这宫主不会是什么反贼吧,就算少帝与自己有旧情,谋逆怕是也落不得好。
无奈既来之,则安之。牧谣必然掌握着一些他不知的信息,毕竟阿琳达看这座罗刹殿的眼神,都发直了。
这恐怕是一座仿自她国度的宫殿。
或者说,又一件法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