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未死。”
尖利的声音自空无一物的宫殿内响起,如一盏锋锐的烛灯,刺穿了凝固的暗色。
“徐失手了?”一道人影突兀地出现,他身形上宽下窄,声音喑哑,咬字怪异。
“杂家要出宫一趟,你最好快些把你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对方阴阳怪气地放慢语速,“法典外落,你那什么克死主人不会饶了你。”
“……”人影冷哼一声,不欲与这老太监争辩自家主子的姓氏。
御前红人、大内高手又如何,不过是铺就我等大业的骨阶。
皇城之外,长河之畔。乍观之下罗刹殿的外观便不似东方宫廷,而此时细看更是奇异非常。
它整体呈拉丁十字式,轴线明确,左右排列矩形空间,中厅极高,束柱环分,穹隆拱顶,由于在水上,墙面呈现水蓝色的横波,千万道条纹在夜光石的折射下隐隐绰绰、粼粼而动。
牧谣绝美的容颜在水华的衬托下更显风致,就连已在宫主手下服侍多年的武斐,都不免多看了两眼。
但他很快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禀报道:“宫主,午公公来了。”
刚与阿琳达转入后厅的李朝行闻言动作不由一顿。午启阳之名,纵是江湖中人,也无一不晓。
虽常伴君前、身有残缺,但午启阳的功夫可是俊得很。
这个位高权重的太监不仅精通江湖把式,同时对奇门异术也极有研究。像那淮阴三兽好不容易搭上线的大内高手,在午启阳手下怕是走不出三招。
“本宫现有客人。”然而牧谣神色未动,“让他候着吧。”
李朝行眼角一跳。
不容他再想,数张金丝百兽屏后,眼前骤现大宴宾朋,但见宫灯通明,歌舞靡音,珍馐美馔,佳酿醇酒,席间既有玉带金装,又有珠围翠绕,一时熙来攘往,令人目不暇接。
一尸一鬼随侍女的引导在位子上坐下后,不多时,牧谣便笑盈盈地露了面。
宫主出现,喧闹立止,男人大多是出家的和尚和断了□□的道士,两只眼珠子只好往脚底下撇,倒是女子坤道们大大方方地抬头,迎上了那更甚纤纤素手的柔媚目光。
一众高人瞩目,宫主依旧不卑不亢。美人斜于红绸长榻之上,秋目含情,声若黄莺。
“事情的开始,只是一个侍女,干活时感到手臂有些瘙痒。然三天后,她接触过的人均浑身奇痒无比,更有甚者开始皮溃肉烂。五天后,侍女死在了宫门口,距离宫外只有一步之遥。”牧谣言语清晰,娓娓道来,“这时我罗刹殿,除了我,已全无幸免。”
“异乡教士言此乃瘟疫。”
牧谣目光一转,于某处打了个弯,又回到虚空。
“只因这枕魂河,原名镇魂,镇的是惨死此处的玄门道士。”
“诸位皆是上达天听的通大能者,想来也深知尔等殒命后,不妥善处理的后果。”
“更何况,他们都是横死。”
“我来此地后,改名枕魂河罗刹殿,为的就是祛邪退恶,但事不如人愿,百人丧命,我亦苦不堪言。”牧谣面露不忍,“故而,我联通闻楼,以灵剑邀得六年前身在金都的能者,便是想问一问,可有人遇剑入魇?”
声乐消散,底下寂然无声。
“本宫虽有办法一一查探,但形势紧迫,还望诸位,坦诚以待。”
她说的轻巧,上位者的气息却如香炉之烟,朦胧但充盈。
权力的高压与一般威胁又有所不同。自古以来君权神授,皇势由天,阿琳达虽因初拥导致记忆浑浊,但她出身高贵,对此再是熟稔不过。其余人却没有这等好运,在牧谣不动声色的威压之下个个白了脸色,神色也是精彩纷呈。
“王道兄,我记得你触碰那玉剑时似乎面色有虞…”
“呵,程贤弟,你不是也捧着那东西呆立半晌,连连喟叹?”
“陈道长,我观你印堂发黑,面含紫气,可是被触动了心魔?”
“本座向来恪守道心,不像某些小人私私窃窃胡言乱语。”
……
好在几乎无人认得如今的李朝行,阿琳达自也不会开口,因此他俩所在之隅倒是安然。
一炷香时间,窸窸窣窣的众僧众道无人出列,一直随侍宫主身后的武斐收到眼神示意,当即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一晃。
他手快铃轻,这一下即使有眼尖的瞧见,也不及预防,一阵飘杳铃音倏的传来,便如当日郭玄那招借宝天尊铃,霎时迷了人们心神。
在诸多法术中,音最难阻挡,以声为戈的咒法也极为少见,且多需借助法器,无形的声波顺着水势层层荡开,一浪未消一浪复至。
一抹暗色于眼角滑过,武斐目如疾电定睛看去,见一青年男子,盘腿坐于软垫之上,一手执杯,一手握珠,传统道家装束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想是哪家散修。
他一边耳垂穿着一串坠子,上有两枚小钱,武斐扫了一眼,没看出什么一二,便暂且移开目光。
而阿琳达只觉着一阵头晕迷离,那袅袅铃音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一口吞了似的,再无动静。
“嘶。”她碰了下腰间,时常铮鸣的溯梦盘被她按住,似有不平,盘面一咧长了牙一般竟是咬了她一口。
“起阵。”铃声响过,牧谣未曾多看众人一眼,只淡淡吩咐一声。
话音落下,一枚鲜红的炼金法阵腾然亮起,数十条血线纹路有如山峦迤逦,腾挪勾转,错眼间,中阶炼金术禁锢阵瞬时在众人脚底落成。
血族的耳目、反应皆属上乘,在魔法波动的起始,阿琳达便已抓住身旁人的手,冰凉如瓷的触感,唯掌心有一丝温度,相贴之时倒也温柔。
但她终究是慢了,没等女孩飞起,地上的阵法已抽出藤蔓似的血鞭,饱满的血光恶意地闪烁,成型的阵法势必紧紧攥住每一只猎物的脚踝。
一瞬间,视线纷杂,地转天旋。
“咳…咳。”阿琳达听见有人竭力克制但依旧发出声音。
她犹自怔着神,下意识扭过头,望见李朝行苍白的脸。
“宫主?!”同时,本执铃静候的武斐目眦欲裂,声若奔雷。
“此乃你幽逸之礼。”太昀抚着白花花的胡子,笑容可掬,“比起你师叔送你的啥子七连环,这东西可好使多了。”
宽慰的师者亲手为卓绝的弟子系上一串叮铃作响的耳坠,流穗之上,穿着三枚不过指尖大小的铜钱。
“其一名爻,既有封印之效,又有连结之用。其二名哯,可吞噬无形音诀,使你免受蛊惑。其三名舆,可让你以及你手中之物,与十丈之内的任何一人交换方位。”
“三者发动都会耗费大量心神,慎用。”
年轻的道人正值风华,他躬身长拜,仪态万方。
“咕?”
眼下,李朝行微一摇头,示意无碍。
武斐很快便注意到了两人位置的变化,但没等他动作,一道阴冷的声音提前一步传来,越过牧谣响彻大殿。
“杂家还说大殿下怎得不见杂家,原来是在此处玩异乡鬼法。”
不知何时,水色间已是人影憧憧,而一个佝偻的身影拨开了那些皮开肉绽的行尸,慢慢地走上前来。
阿琳达耸了耸鼻尖。
“午公公。”禁锢阵中,被摆了一道的宫主不情不愿地喊了声。
午启阳只一抬手,缚住长公主的万钧之力便骤然消失,牧谣顿感抖擞,当即抬腿从阵法里跨了出来。
其他人见她如此轻易就离开了原地,自是又一番挣扎,谁想越是使劲,那压在身上的巨力便越是沉重,有些臂膀脊骨软弱的,竟是直接被摁进了地里。
“午公公却也精通。”当今少帝之姐,长公主观牧谣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声。
午启阳扬起嘴角。他身姿已显老态,但脸上一条皱纹都无,光滑如刚剥了壳的鸡蛋:“虽是不入流的鬼法,但也有可取之处。”
他转动那对青色的眼珠,像是才发现两人似的,视线堪堪落在李阿身上。
常言道,宦官不可摄政,当初午启阳未得机会与李家状元郎见上一面,此时便认不出李朝行的身份,但他眼毒,这简单看去的一眼,也让他一下子看出了些许名堂。
“冒充道门的孽障…和一个…异乡的血族。”午启阳轻轻一言便道破两人伪装,他眯起眼睛,盯住李朝行胸前的天道珠,嘴里喃喃不停,“是它么…但是数量不对…差的太多了。”
大殿内落针可闻,一时只有老太监模糊不清的低喃。
半盏茶功夫,午启阳似是悟透了什么,大笑着抬起头来。
他笑得背都直起来几分,笑声中夹杂着对观牧谣的吩咐:“带着那些废物,速速离开。”
“你说什么?!”观牧谣贵为皇亲国戚,被一个阉人命令,当即怒染红霞,沉声叱道。
“杂家说,滚。”午启阳蓦然回头,一双眼精光爆闪,竟是完全不顾及公主颜面。
茫茫人影随之而动,他们自灯台后现身,竟都是先前感染了瘟疫的宫人,早就失了生机,此刻受驭术牵引,个个面目狰狞,步步紧逼,渐渐将李朝行与阿琳达包围。
观牧谣大惊。
她不是愚笨之人,冷静下来后结合午启阳对自己的态度,略一思索便得出了正确的结论。
幽魂改名罗刹,公主经营数载,殿中养蛊起疫,这背后,必然有皇帝的意思。
她得以幸存,也并非因为自己是什么皇家血脉,而是在出宫前,背后之人就已经给她做好了防护。
而自己的胞弟,当今圣上,绕这么一大圈,又是为了什么呢。
另一边,李朝行一符拍散了数具尸体,他虽修道法,但基本功也扎实,边缓神边打,倒也不落下风。
阿琳达手有兵刃,更是愈战愈勇。
两方鏖战,午启阳背着双手,不急不躁,他就如一个撒饵多时已能收网的老渔夫,不仅不着急出马,甚至缓缓在战局之外踱起了步。
人尸多但力微,不多时最后一尸倒下,而面对李阿无言而成的左右夹击之势,午启阳竟抚掌而笑,道了一个“好”字。
尖锐的嗓音出口便乘上了从天而降的寒光,生满巨齿的犬首有如千斤坠的重锤轰然甩落,此番时机把握的又寸又险,只一瞬,便将化作流影而来的两人拦腰截断!
刹那间,水朝两边,浪花大作。
而午启阳便在这猩红的血帘中笑着向异乡的教皇问好:“库死冕下。”
就像午启阳不明白为什么异乡人都要叫克死和库死一样,马库斯也不明白为什么东方人永远叫不对自己的名字。
但在目标一致的前提下,他可以容忍这种失礼的行为。
“希望你给我留下了她。”手持帕加之杖的马库斯立于三头犬之上,阴沉沉地落下话来。
“我不会犯错。”午启阳捻动脚尖。显然他踱步不是为了其他,只为测量最佳的位置。
一个马库斯能将李朝行一击毙命,并重伤阿琳达的位置。
浓烈的鲜血气味似乎激发了刚刚复苏的三头犬的血性,凶兽咆哮着,戴着枷锁的头颅将断壁残垣击得七零八落。
那些砖瓦散落下来,又化作荧光注入恶犬体内,让它愈发壮大。
法典,幽魂殿——三头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