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倩儿背对众人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好像在嘲笑张姝的球技太糟。
等张姝走回身边,朝她挑眉小声道:“下回该我了?”
邱玉瓷冷冷的将张姝的背影收入眼底,转向太后,脸上又堆起殷勤的笑容:
“娘娘,妾突然察觉自己思虑不周,不该叫倩儿妹妹代替我上场。倩娘曾与我说,因为皇后和贵妃的关系,她与张娘子互相看不顺眼。张娘子球技生疏,倩娘又性情冲动,两人莫在场上打起来,伤了两家大人的和气。还是由妾代替倩娘与张娘子打完剩下这局吧。”
吴太后也被刚才张姝的那一下子吓了一跳,远远的瞅着两个小女娘在场上你争我夺相持不下,对邱嫔的话深为赞同,命内侍叫停场上的女娘们,由邱玉瓷将吴倩儿换下来。
吴倩儿还要坚持,张姝悄声道:“就依太后的,莫让邱嫔疑上我俩。”
吴倩儿不放心的:“那你小心。”
邱玉瓷也去换了一身骑装,额头上已经肿起了一个小包,用蓝色额带将其挡住。
待她上场,新的争锋开始。
邱玉瓷杀气腾腾而来,张姝心中早有戒备。和自己这方的女娘碰头略做商议,大家都稍稍卸了点力,避她锋芒。
不一会儿,邱玉瓷发现,对方好像变弱了一些,四平八稳的,不再如刚才那样穷追猛打。但还是很难占上风,每当她中一筹,张姝那边必定会追上一筹。
用于计时的漏刻中,沙子一直在飞快流逝。
依然是平局。
邱玉瓷有些心浮气躁,握鞠杖的手开始浸湿冒汗。
当她挥出去的球再次被对方截停,看着张姝一手执缰绳打马奔驰而来,她鬼使神差的,挥动鞠杖的右手突然脱力,一尺多长的鞠杖从她手中松开,朝张姝的面门甩过去!
看台上,马球场上,所有人都发出惊呼。
“哎呀张娘子快躲开!”邱玉瓷口中焦急懊恼,手握缰绳慢慢停下来。
白色的鞠杖横空而来,像兽的骸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张姝夹紧马腹将马往旁边催赶退让,同时忙不迭伏到马背上。
“咔嚓”一声,巨物落下来撞上马腿又弹落地面。她身下的马吃痛的高声嘶鸣,发癫般的向前踉跄奔跑。
她的骑术已经比以前有了很大长进,但并不足以驯服一匹受惊癫狂中的马。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甩出去时,一个身影疾行奔来,一跃而起落到她身后的马背上。
“莫怕。”在她耳边沉稳出声。
张姝浑身僵住,然后就软软的靠到身后宽阔温暖的胸膛上。
同时,一双修长的手从她腰间横插过来,握住她的手和缰绳,试图牵引狂奔的马匹。
他又重复了一遍:“莫怕。”
她从鼻腔里娇哼出声,由着他一手搂住她的腰,带着她从还在疾驰的马背上腾空一跃,翻身从马上滚下来。
就在他们从马上落下的刹那,惨叫嘶鸣的马又往前冲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前蹄跪地,轰然倒了下去,口中不断哀号。
大惊失色的众人,看台上的彩色帷幔,绿茵马场,还有从看台入口被围簇着走向太后的明黄色人影和吴皇后……在张姝眼前飞速旋转,直到和一直稳稳托住她的矫健身躯一起摔到地上,她依然在他怀中,安然无恙。
着地的最后瞬间,落入她眼帘的是杨敏之紧蹙的双眉。定睛落到她脸上的第一眼,他眼中的冷峻转为淡淡的笑意。
“张娘子,看来在下赶来的很是时候。”他的低语声从胸口震动。刚伸出手,僵在空中,悻悻的笑了笑。
张姝趴在他胸前,身子还在颤抖。其实从邱玉瓷的鞠杖甩过来,到杨敏之跃上马救下她,不过电光火石的几息。
变故来得太快。夫人们手中握着帕子攥紧又松开,大家都跟着松了一口气。从看台上站起来的吴倩儿也坐了下去。
女娘们下马呼啦啦围上来,栅栏边的侍卫跑进马场。一脸关切的吴宣林紧跟其后,默默把张姝慌乱间扔下的鞠杖捡起来。其实他就比杨敏之慢了半步。
张姝被女孩儿们扶起来,接过吴宣林递过来的鞠杖,苍白着小脸福身向他道谢。
她没有谢杨敏之。只有她喜欢的人,才无需如此客气。吴宣林嘴角扯起一缕自嘲的笑。
“张娘子,你没事吧?我手上出了好多汗,一不小心就让球杖滑了出去。”邱玉瓷也走过来,歉疚不已。
张姝沉默的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悄然背到身后。
杨敏之从地上坐起,看着女娘们扎堆的身影,眼底掠过一抹沉色。她和其他女娘们一样,手和腕都缠了帛布索带,为了防止拉伤手腕,也免得球杖从手中滑脱。
那个发髻作妇人打扮的女子是故意的。姝姝也知道。
“邱嫔娘娘,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这一局还未结束。”张姝突然微笑说道。
杨敏之从地上起来,站到张姝身后。原来,这个心思恶毒的女子就是李荃所说的万岁在行宫新纳的嫔妃邱氏,那首柳思荀代笔的诗也是为她所作。是谁授意堂堂翰林学士为其捉刀?是承恩公府还是另有其人?
就在杨敏之从受惊的马上救下张姝的那一会儿,皇帝和吴皇后在看台现身。台上的众人跪拜行礼,山呼万岁。帝后二人走到太后身前,向太后行礼问安,落座。
邱玉瓷频频看向木台,有些神不守舍,朝她挤出笑容:“我看娘子也受了不少惊吓,今日击毬就到这里吧。”
高台上,皇帝正在跟太后赔罪,笑道:“朕欠母后的人,给您带来了。”
张姝顺着邱玉瓷的目光,瞟了一眼看台,道:“妾的姑姑张贵妃,在宫中击毬从未有过败绩,就连万岁都要让她三分。邱嫔娘娘,您怕输给妾吗?”
明眸中黑白分明,闪烁着天真和狡黠的光芒。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杨敏之盯着她脑后飘舞的红色额带,松怔发笑。小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邱玉瓷肩头松懈下来,回之以微笑:“既然张娘子执意分出胜负,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原来这个不谙世事的娇女娘和吴倩儿一样,把她当成了敌人。越是这般毫无心机,倒是越便于被她所用。
李荃从看台走下来,对杨敏之和吴宣林说,万岁令两位郎君为两队助阵。吴宣林直接从侍卫手中接过蓝色额带系在头顶上。
杨敏之瞥了他一眼,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红绸带,和张姝走到栅栏边去牵新的马,淡淡含笑:“张娘子想要怎么赢?”
张姝没有回答,口中做出“平局”的口型,见他难得露出不解的表情,莞尔嫣然:“我是执事,大人得听我的!”
杨敏之和吴宣林又从儿郎中各挑了几个击毬的好手上场。
看台上的夫人们都纷纷随吴太后押上彩头。
“这样才算有个趣儿。”太后笑眯眯的跟皇帝说,催他也拿出点什么。
吴皇后从发髻上抽出一支步摇,叫宫人放到红队的盘中。
“皇后就当替朕随个份子。”皇帝对吴皇后道。
“万岁还是个人出个人的吧,臣妾也没那么多好东西。”吴皇后不理他。
太后眉头微皱,道:“也罢,哀家倒是有件喜事,就作个彩头送给皇上......”
“哦?朕也有件喜事,一会儿说与母后听。”皇帝靠到椅背,内侍将茶送至他手中。
众人随帝后二人全神贯注到场上新一轮的比试。
有了几个郎君在球场上策应协同,虽然还是以女娘们为主,至少不会再出现像刚才那般一会儿把球击出场外、一会儿连鞠杖都能甩出去的乱象。
邱玉瓷求胜心切,却偏偏不能如愿。她与队中的女娘们、与吴宣林和从旁侧应的侍卫配合的远不如红队那么默契。
反观张姝和杨敏之,一切都好像在他们的掌控中,可快可慢,可疾可缓。好像只要他们愿意,可以平局,也可以打出比她更多的筹数来。
眼看一局又要结束,杨敏之已是漫不经意收了进攻的态势,催马到张姝身边,轻唤了一声“姝姝”。
张姝朝他偏头,微笑:“那就让她赢吧。”
胜负对她来说从来就不重要。她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无论一起做什么,都会在心中生出暗暗的欢喜。甚至这种喜悦从心里不由自主的蔓延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都不再在乎。
两人正在错身而过的空当说着话,红色七宝毬从空中滑过,是吴宣林挥杆击出。
张姝和杨敏之停在原地,只顾脉脉对视,都懒得动一动做做样子。
红球从风流眼的正中心飞了进去。
蓝队齐齐愣住,红队的女娘们爆发出获胜的欢呼。
“咦?”张姝扭头看去。
原来,吴宣林最后一击,阴差阳错将球送入对方红队所在的球眼中。
看台上哄笑声不断。众人只当吴二郎故意如此,以讨姑祖母高兴。
太后也确实被他逗乐了,连连摇头笑:“这个傻小子......”
吴宣林将鞠杖扔给侍卫,下马出了球场头也不回。
邱玉瓷心中略有不快,不过终究只输了一筹。眼下得赶紧到围帐中整理妆容,稍后面见万岁。
......
她进入看台边上的围帐。
张姝紧随其后进来,对镜自照梳理发髻。就像没看到她似的,不说话也不理睬她。
围帐外空无一人,女孩儿们都已回到看台跟帝后请安,接受赏赐。
这时倒是个好机会。
邱玉瓷开口道:“张娘子好似不太喜欢我?”
张姝并不否认:“我讨厌你,就像吴三娘不喜欢我一样,我想娘娘明白为何。”
邱玉瓷笑了:“若是因为张贵妃的缘故,只怕张娘子厌错了人。我与张娘子,或者更确切的说,我与张贵妃才应该是一路人。我不想也不敢与她为敌。甚至,只要贵妃愿意用我,我甘愿做贵妃马前卒,对贵妃唯命是从。”
张姝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讥笑道:“真的?你是皇后娘娘的表妹,怎么倒想投靠我姑姑呢?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信你的鬼话!马球赛前你也听到了,太后有意将我指婚与承恩公府,公府是太后母家,若我张家能和公府结为姻亲之好,我姑姑在宫中的倚仗岂不更稳当?”
她说着,已经站起身,不耐烦的走到围帐门帘附近。
“张娘子且慢!”邱玉瓷叫住她,急道,“娘子莫以为太后指婚是什么好事!贵妃和二殿下恐危矣!”
张姝在门帘旁停下脚步。听她把在吴皇后那里说过的一番话又换了个方式说出来。
听她说完,张姝惊恐摇头,仍是半信半疑:“我不信!皇后娘娘虽说严厉了些,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大不了我叫父亲不要应下公府这门亲事,反正我绝不能叫侯府和姑姑被钳制被有心之人谋害!”
“张娘子这话说得未免太孩子气,难道侯府不与公府结亲,就能逃得过皇后的手掌心么?”
邱玉瓷微笑,这个小姑娘稍被吓唬就六神无主,通过她便可以在贵妃心中种下一颗猜疑的种子。皇后和贵妃鹬蚌相争两败俱伤,能得利的只有她这个渔翁。
邱玉瓷不再与她深谈,修饰好面容发髻,撩起门帘走出去。径直对上又惊又怒的梅芳姑姑,旁边站着刘尚宫和司礼监李荃。
一眼撞见这些面色不虞的人,邱玉瓷如被雷击,脸色大变。
刘尚宫对李荃道:“邱嫔搬弄是非意欲挑拨皇后和贵妃不合,其心当诛!李公公看该如何处置,依宫规发落即可。”
李荃朝后面一招手,几个内侍上前一把捉住直往地上瘫软下去的邱玉瓷。她口中慌乱哭叫要见太后娘娘和万岁,可惜没人听她的。
邱玉瓷的哭喊声远去,张姝扶住围帐里的木柱大口大口的喘气,后背、额头和手上都是汗津津的。这是她头一回与人虚以委蛇,心好累,也好怕。还好顺利完成了吴皇后所托之事。
她扶着木柱又歇了一会儿,走出围帐。
不远处的山茶树下,站着一个人,朝她走来。
等他走近,她主动抱住他的腰,小心翼翼的把脸贴到他胸口上,又想哭又想笑。
凄然说道:“杨敏之,我好怕。”不过看到他,又好欢喜。
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无声的流淌下来,转眼间就浸湿了杨敏之胸前的衣裳。
“是谁叫你这么做的?谋算狡诈之人,你知道有多危险?”抑制不住的愠色和心疼脱口而出。
他的怒气不是针对怀中柔弱的女孩儿,而是那些以她为算计为棋子的背后之人。
他小心呵护的她,本该永远天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