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溪扑过去护住父母快要被蚕食殆尽的身体,厉鬼的爪子穿过她缥缈的身体,仍旧刺破了父亲母亲的皮肉,挖出他们的心肝。
厉鬼狂欢过后,又向小女孩儿飞扑而去。
常溪垂首坐在地上,泪顺颊而下,落在唇上,又咸又苦。
“老妖梅,让我喝酒就是来给我看这个的吗,还让我什么都不能做,等我出去了,一定把你烧光。”常溪看着无数次出现在梦魇中的情形,不由扯着嘴角笑笑,笑得和泪水一样苦。
若是有易玊给的饴糖会不会好些。
方才的挣扎,让她全身都没了力气,加之此酒入口时不浓烈,她喝得太急,现在醉意上来,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干脆卧倒在雪地里,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空发呆。
血把雪染红,雪把血冲淡。
她躺在上面,宛若白雾般轻盈,身体感受不到真实的寒意,心却是冷的,手脚也冰凉。
身上唯有的温度,是如线般断落的泪。
眼神本已涣散,却在看到来人时,瞳孔猛地缩紧。
她怎么会在这里,那人怎么会亲自来这里!
常溪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在上元夜后,她不是立刻就被接回了玄宿族。
复生之后,她仍在日升阁的后院中,父母的尸体已经不在原处,明明她也在劫难逃,醒来时却完好无损。
那时常溪还不知自己的身份,不知死而复生的因由,她误以为自己是个怪物,误以为自己和厉鬼为同类,怕自己和厉鬼一样伤人性命,便从日升阁出来,逃到了清南郡郊外的密林里隔绝人世。
此前她都一直被父母娇养着,哪里知道如何靠自己在荒无人烟的密林里存活下去,不出几日便被饿晕了。
之后再醒来,这才见到了老太太。
老太太说自己听说了日升阁的惨剧后,立刻派人来清南郡寻常溪的下落,最后终于在密林里找到了饿晕的她,下人们这才把她带回了常家。
老太太说自己在江南一带找了许久,可惜只找见了她,未见她的父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来是被厉鬼们蚕食干净了。
常溪对老太太的说辞深信不疑,时至今日,才知晓真相根本不是这样,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太太的谎言!
如她现在所见。
父母的身体的确被厉鬼蚕食殆尽,可玄宿族人虽是凡人,身上却有部分黄泉的灵气,死后这部分灵气会聚集在头脑之中,久久消散不去。
而厉鬼也是迫于这缕黄泉之气,不能对父母的头颅动手。
所以不管父母的尸身被糟蹋成什么样,头颅总是还在的,为何那时她醒来的时候,父母的尸身会荡然无存?
常溪觉得各种因由,都在那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妇人身上,她紧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雍容华贵的老妇人从花园的屏风后走出来,厉鬼散去,日升阁的后院只剩一片血泊,还有被冰雪覆盖的残破尸骨。
雪积在梅枝上,细弱的枝条终于受不住白雪的重量,嘎吱一声断了,白雪融化在冒着热气的血泊里。
妇人踩过那梅枝,没有让自己的鞋袜沾上任何血渍,她旁若无人地越过那些尸体,亦步亦趋都端庄雍容。
她步入层层掩映的梅花林,在其中的一棵梅花树下站定,取下了挂在上面的什么东西,枝丫霎时失了重量,弹起来时抖落了不少花瓣。
日升阁的花园中,一半是血泊,一半是花瓣零落的梅林,两者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一处,美得诡谲可怖。
梅花太茂盛,常溪看不清她到底取下了什么,擦了泪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老太太进入了梅林。
老太太转过身,镇定自若,浑然不觉常溪的存在,毕竟她现在只是往昔幻境里的一缕尘烟。
常溪却不能镇定。
各种回忆和怀疑涌上心头,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寒风在耳边呼呼刮着,厉鬼在地上挣扎着呜咽,常溪都听不到。
此时此刻,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一遍遍默念,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老太太手上拿着的,是一串青铜风铎,铜铃破败而无铃舌,如果不出意外,风铎的内壁上还有一串符咒,这串风铎若不置于道观中,放在寻常人家屋内便做招魂引鬼之用。
常溪什么都明白了,若是老太太能看见她,定能发现她现在面上的颜色有多难看,情绪有多复杂。
恍然大悟后的怅惘,被至亲算计的失望,对真相不可置信的惊恐,对自己固执愚蠢的可笑,此时此刻,全在常溪的脸上出现。
常溪知道对面的人不会听到,她还是颤抖着一遍遍去说:“原来是你啊,原来是你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质问,还是在恳求。
端庄的贵妇人穿过她,常溪霎时化作一缕白雾,又在老太太身后凝聚起来。
老太太走近常溪父母的尸身,常溪也已经放弃了挣扎,只绝望地看着她要继续做什么。
贵妇人眼底的阴翳被火光照亮,她将手里的火把扔出去,两颗头颅瞬间被火焰吞噬,一纸黄符也随着两颗头颅化作灰烬。
常溪最后的心里防线轰然倒塌,这纸黄符名为破识咒,将此黄符与尸体一起焚烧,此人的灵魂便会消散,永世不如轮回。
常溪清清楚楚记得,老太太说这符太过狠毒,使之有损阴德,因此不授予她。
可为什么她自己却用了,还是用在自己亲生的儿子和亲近的儿媳身上。
常溪感到一种极为窒息的绝望,脚下没站稳,一时后撤几步,依在那面墙上,背后一阵恶寒。
老太太看着那团火焰,冷淡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点温度,她用力闭了闭酸痛的眼睛,泪从眼中滚落下来,落在火焰之中。
火焰灼烧的声音散去,院中又只剩了寒风呼啸。
老太太在那片空有白雪的地方跪下去,火焰升起之前,这是常溪父母头颅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经空无一物了。
她终于放下了自己的自持和尊贵,掩面放声痛哭出来:
“常溪有她自己的使命在身,她是玄宿族天定的神女,生来便有庇佑玄宿与世间生者的责任,有弑鬼杀神的能力,她不该被你们藏匿在此平淡一生。
只有你们死了,她为了寻你们,才有找到六玉的决心。这件事自天地开辟之后就无人做到,如果她可以,常溪就会是人间和冥界受万人敬仰之人,就会成为玄宿族历来神女之中地位最不可撼动的一个。
更何况,未经族长允许,擅自离开玄宿族的叛徒,就当受此刑,该是如此下场。所以你们必须死,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常溪好。”
常溪收敛了目光,神色又不可置信很快转为厌恶,唇边掠过一抹讥笑,走到那老太太身边,缓缓蹲下:
“真会给自己找说辞,当真只是为了我么,不是为了你的玄宿族,你在族长位时的名声么,我不会为你的错误背负责任。反而是你犯了错,对不起我,更对不起我爹我娘!”
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抬头,没有听见身边人在说话,她看着天边升起的一缕霞光,此时秦岭常家该响起第一声晨钟了,明日的这个时候还要跟族老商议要事。
老太太摸了脸上的泪,收拾好衣衫,望了眼雪地里倒着的小女孩儿,没做过多逗留。
她该回族了。
“爹、娘,你们还有妹妹都不要走!”男孩稚嫩的童声响起。
常溪一怔,还没完吗?
场景变化,转眼间她已经置身于常家的院落。
常溪又看到了那两张熟悉的面孔,这是小时候的记忆里爹娘的模样,这对夫妇还很年轻,抱着怀里孩子的动作仍旧小心又生疏。
抓着他们衣袖的小男孩,幼稚的眉眼间藏着英气,常溪认得他,是小时候的常意迟,若是猜得不错,这是的常意迟才三岁。
年轻的母亲俯下身去,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悄悄的,不要声张,否则妹妹就逃不走啦,如果继续在这里,妹妹会过得很辛苦很辛苦。”
“阿娘,对不起,是我忘了。”小常意迟捂住嘴,又小声说道,“那阿爹阿娘,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你不是说以后想做族长么,如果有如此志向,在族里长大就是你最好的选择,若是没有此志,那就随我们一同走吧。”
小常意迟摇摇头:“不要,爹爹,我就要做族长,我要拿着剑做世间最厉害的人,和祖母一样厉害。”
“当真想留下,做以后的族长?”父亲问他。
“当真。”小常意迟没有片刻迟疑。
母亲只当小孩子说的是玩笑话,不想走不过是舍不得玄宿族内的朋友罢了,便递给小常意迟一封信纸,折好后放在他的小香囊里:“清南郡日升阁,这是我们和妹妹出族后要去的地方,你若有想来寻我们了,就来此处,我们一家也能团圆了,这是我们一家四口的秘密,不可以告诉旁人哦。”
“嗯,儿子记住了,总有一日,我回去寻爹娘还有妹妹的。”
事情很快破败。
老太太前来质问时,常意迟正坐在房顶,看天上飞往南边的雁子。
“他们都是骗你的,是他们抛弃了你,两个我族的可耻叛徒,不配为你爹娘。”老妇人扯下那香囊,取出信纸,粗略一观后丢入火中,很快焚烧殆尽。
常意迟哭着去救火中的信纸,却被火燎了手指,大大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却仍不忘恶狠狠瞪着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眉心跳了跳,喝了口嫱嬷嬷奉上来的茶水,缓缓道:“听说,你想要我的位置?”
“想!”常意迟毫不掩饰,“等我做了族长,就是我说了算,我爹娘还有我妹妹就能回来,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逼走!”
“族长又是什么好位置。”老太太颔首冷笑,随即话锋一转,“好啊,从今以后来我房里养着吧,就在我边儿上学,看你这头小狼什么时候能吃掉我,成为玄宿族的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