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陛上的盘龙仍在游走,一个转身,没入黑暗之中,玉制的石板上接着层薄薄的白霜,来者的脚步把白霜踏碎,留下淡淡的水痕。
常溪从梅渊游出来的时候,门被提前嘎吱一声打开,寒风吹拂进来,将泪痕凝结,心里的痛意被转移到皮肤上,她一时晃神,伸手去抚,以为面上也结了层霜。
“你不是在忙么,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她已经平静下来,只能从浅浅的鼻音听出剩余的失落。
温热的指尖触上她被风吹凉的脸,泪痕划过的地方有些泛红,易玊轻声道:“哭过了?”
融暨已经不在原处,易玊站在梅渊游外的宫灯下,烛火昏黄地映在他的白袍上,整个人都添了暖意,长睫上凝结着水汽,也不知是等了她多久。
“没有,”常溪吸了吸鼻子,嘴角扯出一抹浅笑,“都怪你们梅渊游的话本子太好看,把我都给看哭了。”
易玊将自己身上的白狐裘解下来给常溪披上,给她将狐裘后的兜帽拢好,却见柔软的狐毛上缀着白色的一点,指尖靠近时,那点白色很快化开。
“阿玊,下雪了。”常溪看着他垂眸的侧脸,为了配合她的身高,他为她系狐裘的时候一直是弯着腰的。
“是啊,下雪了,今夜是上元。”易玊将她脖颈前的结打好,抬眸对上她含着水汽的眼睛,“常溪,常卿卿,生辰快乐。”
听到这句话,常溪恍若隔世,泪意重新上涌,嗓音带着哭腔,吐字都不大清晰:“阿玊,你知道的,我不过生辰。”
常溪并非有意要拒绝这份祝福,自十五岁及笄礼后,她就已经不是一个配过生辰的人了,父母的惨死是她揭不过去的伤疤,她的生辰亦是父母的忌日。
在这一天,愿君千岁的祝福在她听来是无比刺耳,她更习惯听到的是在扶桑树下等待父母归来时,听到玄宿族僧人平淡如水的诵经,以作招魂。
“我知道,卿卿,我知道。”易玊重复着,安抚着她的情绪,“所以我要祝福的不是十九岁的常溪生辰快乐,是四岁的常溪,生辰快乐。”
常溪破涕为笑:“易玊,你当我是小孩子么,怎么才四岁。”
易玊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也为此做出了努力,不必再困顿于从前,你还要好好过下去。我知道,你不是被人牵着线的风筝,你喜爱河山,向往自由。
那么我希望,你的自由不只是逃离玄宿族和你祖母掌控的自由,也不是你不用再诛杀厉鬼获得解脱的自由,而是你的心也是自由的。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不愿提及的过往和关系能困住你。爱你的人困不住你,你爱的人更困不住你,包括我。
天下之大,任君遨游。”
“嗯,总有一天,天下之大,任我遨游。”常溪的手一直被他紧紧握着,不知不觉,竟完全暖了,温暖直传递到心底,方才结着的霜全部化开,在心里静静地流着。
上元夜至今,不知不觉已过去四年,真相如何残酷,她总要面对,否则永远难获新生,如同豢养在庭院中的金丝雀,羽毛靓丽,却不得自由。
易玊很想拨开他们之间隔着的雪幕,将她揽在怀里,可惜雪下得太大,在此处站久了会冻着她:“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常溪看着他眼光流转,比雪更亮。
易玊将她牵着,踏过地面上积起来的白雪,路面上留下一大一小的脚印,并排在一起。
常溪回头看,想起在梅渊游里看到的上元夜景,那时候,只有她一人的孤寂寥落。
“过生辰了,总得有生辰宴吧。”易玊将门推开。
常溪没有想到他会准备这些,中间摆着绣花高饤八果垒,精巧的玉盏里温着她最喜欢的梅子酒,栗膏和麻团都油亮亮的,蒸盏羊、水腌鱼、鲜虾蹄子脍、炉焙鸡都是她最爱吃的。
当然,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她这个寿星还未来,易玊这个布置席面的东道主也未来,司梦已经来了,倒了半盏酒,在口中小口品着,颇为悠闲。
“司梦姑娘怎么会来?”易玊眼中的意外之色毫不遮掩,语气里因为这个不速之客还增添了些不悦。
“来了。”司梦开口,听她的语气,分明是已经等了他们很久,上扬的尾调是有些不耐烦了。
常溪也疑惑着,还是笑了笑说:“既然来了,一起吃吧,常意迟呢,让他也来吧,别整日在聚魂司泡着。”
也不知是其中哪句触到了司梦的眉头,她放下酒杯冷笑一声:“他来不了,我也很快就走,不耽误二位。”
“司梦姑娘若今日不能好好说话,应该也不介意我使用些非常手段把您请出去。”易玊眼神冰冷,司梦的话中火药味更甚,平日她从未对常溪是此态度,就算他能容忍一时,也不该在今日常溪过生辰的时候。
直觉告诉常溪,司梦的不悦来源于她提到了常意迟,眉心猛地一跳,她用胳膊碰了碰易玊,示意他不要生气:“司梦姐姐是有什么事想说么?”
“妹妹果然聪明。”
司梦扫了眼桌上的席面,和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心中当下明了,若不是今日她定要道声祝福,把归墟最好的珍玩礼物给常溪奉上,可是眼下,她真的没那心情,“八殿下,我说完就走,不耽误你给妹妹过生辰,还请您回避片刻。”
常溪朝易玊递了个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易玊会意,不舍地松开她的手,故意捏了捏她的指尖,柔声道:“你们先说,我就在隔壁,说完了叫我,回来继续给你过生辰。”
常溪送走易玊,将房门掩上,脸上的一点温和瞬间消失殆尽,和司梦对面而坐:“常意迟出了事?”
司梦开门见山:“他中毒了,这种毒妹妹应该很熟悉。”
“什么毒,我能解?”突如其来的两句话差点让常溪身形一晃,不好的预感犹如毒蛇吐信,自脚底蔓延全身。
司梦的将下巴搭在手上,望着常溪的眼神犹如审视:“老太太下的毒,自然只有她能解,但一切是因你而起,那毒的名字叫——灼魂草。”
常溪的脸上顿时失了血色,感觉毒蛇自小腿攀附而上,潮湿黏腻的信子一点点舔食着她的身体,最后一口咬下去,毒素传遍全身令她麻痹。
老太太,灼魂草。
难怪,老太太为了历练她,连自己的儿子儿媳都能杀,再以历练之名行利用之实,从她手里取得灼魂草,再把从小就觊觎族长之位的常意迟除掉,有何不可。
常溪冷笑起来,她笑老太太,也笑自己,急火攻心到最盛处黑血涌出口。
司梦也被常溪的反应吓了一跳,她是何等工于心术之人,怎么能想不到常溪在想什么,这个小姑娘还没有她想的那么傻,没到那所有一切都被蒙在鼓中的地步。
司梦的语气顿时软下来,竟有些后悔方才的咄咄逼人,给常溪递了帕子过去:“他们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常溪知道司梦口中的“他们”是谁,定是常意迟和老太太了。
“九成。”常意迟接过帕子,也明白这是司梦的示弱,一点点擦去嘴角的血迹,“我和常意迟血浓于水,都只能猜中九成,司梦姐姐是如何知道那么清楚的。”
现在,轮到她来审问司梦了,司梦是常意迟的未婚妻不错,两人情投意合也不假,但常溪知道,常意迟是如何深沉之人,平日里装出一副肆意张扬的游侠做派,怎可能将伤口处的皮肉扒开,任凭司梦清清楚楚地去看那些血腥。
便是她司梦怎么能读懂人心,这也说不通。
司梦面对她的质问也不急:“这不重要,若是日后我还能和妹妹好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用你来问,我会让你知道。重要的是,我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常意迟去死,我思来想去,这一切症结在你,妹妹可知道?”
“知道。”常溪心口一紧,她想到了刚到族中时,常意迟讨厌她的样子,后来对她好,又嘴上不饶人的样子,她也照样伶牙俐齿地骂回去。
现在想想,真是后悔,若是那时候让让他多好,是她抢了他应有的母爱父爱,自小在老太太膝下忍受折磨。
就像常意迟说的,她十五岁失去父母,他不是吗?他甚至更早,三岁就失去了情亲。
想到此处,常溪擦血的动作一顿,噗嗤一声笑出来,把眼泪都要笑出来。
原来,常意迟早就知道上元夜的真相了啊,难怪他拦着她不要去查,她还自诩聪明地对他说那番话。
“那就全看妹妹怎么做了。”常溪笑中的苦楚,司梦感同身受,没说完的话她仍旧打算说下去,“如果有机会,我会出于今日对你的咄咄逼人而道歉。”
易玊早已等在门外,他人在隔壁,几乎听得完全,早先夺嫡时为防万一,他宫殿的构造本就做了修改,他本无意去听,却在常溪吐血之时仍旧无法按捺。
他没有对离去的司梦做任何程式性的寒暄,径直走向常溪,拉起她的手向她体内注入灵气:“现在好些了吗。”
“嗯,本来就不痛的,急火攻心吐口血而已。”常溪将他拉起来,让他在一旁坐好,“阿玊,陪我吃顿生辰宴吧,不管怎样,生辰还是要好好过的嘛。”
两人心照不宣,常溪知道易玊听到了她和司梦的对话,易玊也大约猜到了常溪会作何打算。
只是,他们都不敢说,两人都在不约而同庆幸,能用这顿尚未动筷的生辰宴来遮掩。
易玊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绷紧了下颌,那根玉簪已经在他袖中藏了许久,冰凉的玉身都被他攥得温热:“除了生辰宴,我们卿卿还要有生辰礼。”
常溪垂了眼眸,搅着臂膀上的披帛,任凭发髻被易玊摆弄着。
他取下那根碍眼的青玉簪,将新的簪子给她插入发髻。
她说过,这青玉簪,她从来都不喜欢。
打磨雕刻玉簪所用的是上好的芙蓉玉髓,便是找遍黄泉人间,也不会有第二块,再经过他亲自雕刻花样,根据常溪的喜好,缀上了她喜欢流苏。
常溪摸了摸发髻,晃了晃脑袋将流苏摇得作响,用笑意冲淡两人间的尴尬:“好看吗。”
“好看,你戴什么都很好看。”易玊抚摸她的面颊,方才吐过血之后,常溪的脸色还有些许苍白,原本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他心里突然被什么揪了一下。
窗外的雪依旧纷扬,盛大。
“卿卿,雪停之前我会陪你,等春天到了,你也陪我吧。”易玊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夏天也陪我,我能给你酿梅子酒喝,秋天也是,秋天就给你做桂花糕吃。”
常溪看着易玊,眼中泪意翻涌,像是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她主动吻上他的唇:“好,那你一定等我回来,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是阿玊来接我。”
“定不相负。”易玊回吻上去,撬开她的贝齿,仿佛要将一切情绪都倾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