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溪细细打算着,常溪和司梦的孩子快足月了,按照人间的习俗,是该办一场满月酒的,两人不愿张扬,常溪便在江南自家院子里给小侄女设了酒席。
来赴宴的也唯有常溪、易玊、司梦和常意迟四人。
“嫂嫂,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兄长?他有什么好。”常溪俯身,去逗那小家伙。
司梦将孩子抱在怀里,许是因为做了母亲,紫瞳中的妩媚化作点点母性的柔情,她的长睫垂下来:“我也不知道,见第一面就喜欢了。”
怀里的孩子咿咿呀呀,跟司梦一样有着一双紫瞳,抱着常溪的手就要去咬,常溪故意躲开,让小家伙扑了个空,小家伙瘪了嘴,常溪倒是笑得开心。
司梦也跟着笑笑,常意迟正在院中与易玊试剑。
银光飞舞之间,白驹过隙已有三生,她和他初遇的是时候,他手里拿的不是剑,是佛珠。
一百零八颗珠子在他手里捻过了一轮又一轮,消弭三世孽障,今生得以修成正缘。
(二)
那时候,她还是煌都城里不可一世的魅灵,煌都众人无不倾倒于她的美色之下,也敬于她的读心入梦之能。
唯有一人,说自己是来煌都城里传教的僧人,无视她的美色,不敬她的能力,更不好奇于她的声名。
司梦不可能服气,她要看看这是怎样的人,世上怎样的男人她制服不得,偏偏就遇上这样一个另类。
她只当是这僧人从未见过自己,所以不会动情。
司梦见他的第一面,是在牢房里,彼时他正被当做妖言惑众之徒,被煌都城主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
即使身处灰暗一隅,司梦却觉得此人身上照耀着金辉,安静盘腿坐在那里,一手持经书,一手捻佛珠,宛若世外仙人。
“喂,臭和尚。”
司梦叫他,他也不应,她继续叫第二声的时候,和尚的眼睛才离开经书,缓缓抬起来。
她以为那双眼睛应是与他的气质般清明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
司梦阅人无数,她知道那是一个侠客才会有的眼睛,却在幽深不可测之中暗含了慈悲。
一半江湖酒水,一半佛门澄净。
此人缓缓开口,因为多日不曾进食,气息已经有些孱弱:“施主有何事?”
司梦怔了怔,她最善读懂人心,此人虽身体虚弱,内里的骨气却是永不会败的。
她上至天,下之地,在人间游走,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而她司梦不是什么好人,一人在浮躁肮脏的世间行走久了,怎可能不湿衣袂,她无所谓这衣袂湿与不湿,或者,正是因为她的罗裙已经脏了,她才更想拉着眼前这样干净的人一起糟污下去。
她的狐狸眼里氤氲着笑意:“臭和尚,与我共度良宵,你便可躲过这死罪,如何?”
“施主请自重,我乃修行之人,不应溺于儿女情爱。”牢狱里的灯火晦暗不明,她走近了,他才看清司梦的脸。
他心里一动,菩提树上的那片叶子好似被风吹拂了一下,若有若无地动了动,他想起了自己的法号。
常意迟这个名字他已经不用很久了,师父给他起的名字叫净尘。
清净忘机,心下无尘。
人在牢狱,耳畔磬钟犹响,佛法诸言透过经书的纸背,往他手上烙了烙,净尘知道,这是惩罚。
他随即把眼睛低下去,抬手竖在面前,朝司梦鞠了一躬。
明艳的紫瞳里显然流露出些许不悦,司梦勾唇哼了一声:“你自称要在煌都登坛讲法,为世人修行,重世人情,为世间爱,怎可能自己无情无爱?我偏不信。”
“信与不信,全在一念,净尘所求,大爱无边。”净尘说着,手里捻过佛珠的动作却是顿了半晌。
“你叫净尘?云里雾里的名字。”司梦懒得于他计较,吩咐身后的仆从侍卫,“跟你们的城主说,这和尚我要了,今晚就带到归墟去。”
佛珠在手上碰了碰,发出一声轻响,净尘抬起头愕然地望着她。
那张面孔太是好看,壁画上的仙女不过如此,净尘自己也忘了,他的眼神是应该收敛的。
“你爱一人也好,爱众生也罢,总得活着吧,砍你头的命令已经下来,满煌都,只有我这个魅灵神仙能救你。”
司梦头一回见这样平淡无波的脸上泛起这样讶异的神色,才消弭的兴趣顿时又冒出火焰来,只恨自己刚成为魅灵不久,灵力低微,蛊惑他人的法子还未习得,否则何必废这番口舌好言相劝,把这漂亮和尚绑到自己殿中去就是。
这佛经,今夜是念不完了。
净尘低下头,未发一言。
后来的时日里,净尘说不上司梦对他是好还是不好,那种感觉,就像她身上的香气和她的紫瞳一样,都让人捉摸不清。
他知道自己眼也清明,心也清明。
可他,静不下来,佛珠捻得比以前快了。
司梦在煌都的西边寻了一处地界,为他修建的一座寺庙,寺庙不大,供他传教讲经倒是够了,庙里的和尚越来越多,净尘也放下心来,师父交给他的使命他办到了。
所谓不好,是另一件事,他不敢启齿,也不敢回想。
净尘的寝室里供奉这一只莲花灯,他知道每逢申时的时候,莲花灯上的火焰会浮动一下,这时候,他会放下经书,不知不觉便成了习惯。
心不静的人,是不配念经的。
司梦掩上门,风止住,莲花灯的焰心停止了晃动:“煌都这破天气,一到下午就开始吹风。”
净尘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经书放下了,听了她的话,嘴上又立马念起来,却念不到心里去。
“臭和尚,还念经呢?你不饿?”司梦放下食盒,将净尘手里的佛经夺过来,卷成筒勾起他的下巴。
净尘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敛了目光继续念经。
司梦笑了一声,这一声是在自嘲,半年过去,她使劲浑身解数,旁人说她天生媚骨,到这臭和尚这里是一点用没有,她竟怀疑净尘是不是个男人。
想着想着便没了兴趣,把经书往桌上一拍,下巴往食盒处点了点:“不逗你了,吃饭吧,饿死我了。”
“好。”净尘没有多说什么,起身过去布置好碗筷吃食,等着司梦过来吃饭。
半年来一直如此,两人虽白日里不见,晚上的这顿饭是要坐在一起吃的。
他说自己不沾荤腥,司梦没有在意,夹起肉举起酒,转了筷子把素菜往他面前一推:“我这人离不开酒肉,你吃你的素,我吃我的酒肉,两个人互不干涉,但是,这顿饭,我们要在一起吃。”
想起以往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饭桌对面总有个人,后来师父圆寂,他也就习惯吃饭的时候身边没了旁人,如今对面多出一双筷子,还是个美艳的女子,他开始不是很自在。
他提过此事,司梦没听,后来也就习惯于她一起吃饭了,再后来,若是吃饭时司梦不在,他竟想念,于是吃到一半又放下碗筷,把佛珠捻了又捻。
今日,是司梦重新提起此事的,她把下巴撑在手上:“臭和尚,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近女色,起初连与我一起吃饭都不愿意,最后还不是吃得高兴。”
“那施主呢,为何要与我一起吃饭。”净尘本没准备将她一军,只是有些话不知不觉地出口,意识到不妥时已经收不回来了,“我打了诳语,你不必回答。”
司梦却不觉得,紫瞳里眸光流转,是在很认真地想这件事,随即莞尔一笑:“想来,是你我都寂寞呗。”
寂寞。
净尘本来吃得清淡,送入口中的青菜没什么味道,听到这话,却细细品出了一丝苦味来。
他本孤儿,幸有师父收留,师父死后,他唯有经书佛祖相伴,原以为心怀众生则安定自在,被司梦一语惊醒,他原也是寂寞的人。
净尘静静地看着她,此前只觉得她的明媚动人,今日则窥见那幽深紫瞳下不可捉摸的哀伤。
“你也寂寞?”他忍不住问出来。
今夜是他的第二次越界。
司梦也不避讳,点点头:“归墟你已经去过了,偌大归墟,独我一人,怎可能不寂寞,煌都城热闹,我喜欢在这里呆着。我是天底下唯一的魅灵,不知道自己如何生,也不知道自己如何长,许是随风而生,随缘而长。”
随风而生,随缘而长。
风沙把房门破开,吹动了净尘的心弦,吹灭了蜡烛,也吹灭了屋里那盏亮着的莲花灯。
不是风动,彼时心动。
司梦起身在把门关上,屋子里漆黑一片,她正想点燃烛火,心口却不由得觉得闷,她把了自己的灵脉,是方才在外面喝下的那杯酒出了问题。
她心里气不过,城主已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对她起了歹心,所幸她记着要同净尘来吃饭,不管城主如何阻拦还是走了,否则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黑暗里,她浓重的呼吸声逐渐放大,净尘听出了异样。
“你怎么了?”他上前去扶她。
“常意迟你走开,别来招惹我。”她喘着粗气,周身都是异常的燥热,费劲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却脚下一软,直直跌入他的怀里。
净尘的原名,司梦是知道的,此前她不曾叫过,今日实在急火攻心。
净尘从未听说过男女之事,只是依靠人本的本能,腹中莫名窜起一股温热,又立刻消减下去,她方才扑上他身体的一瞬,手里的佛珠没拿稳掉到了地上去。
他本想去捡,又怕司梦摔着,弯了弯腰迟疑半晌,还是放弃了,复又把司梦扶着。
司梦只觉体内有洪水猛兽,常意迟一点细微的动作,便能引起不小的波澜,她再也忍不住,逼着常意迟连连后退,最后竟扑倒在了床上。
黑暗里,两个人的眸光都晦暗不明。
“你......没事吧。”净尘没有动,他知道司梦不是很舒服。
“有事,我知道你爱干净,但我希望你能帮我。”
司梦的嗓音不如平日里婉转,反而是带着几分沙哑,她在黑暗里摩挲这床沿,触到常意迟的手时一把反扣住他的手腕,“待会儿你把手在水里洗干净,用帕子擦了,再继续捻你的佛珠,读你的经。”
那一夜之后,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两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白日里谁也见不找谁,晚上依旧一起吃饭。
只是净尘经常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常意迟”的凡尘姓名,最近司梦总是喜欢这么叫他,他拦不住,也不会拦,左右就任由她那样叫了。
后来,煌都城里有些风声。
关于她和他的风声,风声从何而起,真与不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城主信了,又或是,这风本就是从城主处吹出来的。
他们说他玷污魅灵,不爱苍生,妄念神明。
常意迟只庆幸那段时日里,司梦没有回来,她贪恋中原风物,说是要玩个数十日。
他因为那些风声站在刑场上的时候,望着煌都城尽头那条窄窄的甬道,如果司梦回来,必会经过此处,看着看着,竟无视了刽子手捏着的那柄嗜血的刀。
常意迟手里的佛珠断了,一百零八颗珠子散落开去,他最后想:“今生是不能再见了。”
不见亦是最好。
(三)
“你真的要封闭灵根,忘却记忆,只为去人间寻他?”
有个声音在心里这样问她。
司梦挑了挑琵琶弦,是一声瓷片乍碎的声音,破碎的声音刺入她的肺腑,让她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吃食已经凉了,对面的碗筷还整整齐齐地放着。
此后,不会再有人同她吃饭了。
司梦起身,将手里的琵琶安置好,再把脚上的银铃褪下。
去罢。
她的一生如长河奔涌没有尽头,而人的一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她就去一遭,当报了他的恩,赔了他的情。
(四)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帝位上的少年龙袍加身,他的手里不是佛珠,而是一枝盛开的芍药,少年捻这只芍药在手里转着,眼中的柔情里蕴含着王者之气。
司梦缓缓抬头,有些怯生生地看他,生疏地行了个中原的礼仪。
她是被西域部落当做与中原言和的礼物送到这里来的,因此她并不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夫君抱任何希望。
都说帝王无情,她一个被父母亲族抛弃的人,又怎么能奢望帝王格外的这份情呢。
司梦进宫的时候,看着四面宫墙,框住了上空的蓝天,忽见惊鸿略过上空,她低了头。
她不是惊鸿,是笼中之雀。
供人观赏的雀鸟,温顺才能好好活着。
“妾身见过陛下。”
常意迟手上转花的动作停了,他身处帝王宝座,天下何等女子不曾见过,唯独这样司梦这样的女子他不曾见过。
尤其是那双紫色的眼瞳,更是令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无法控制地从她身上去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我们......此前见过吗。”
“回陛下,不曾的。”
这声回绝太过干脆,常意迟也觉得荒唐,掩盖在龙袍底下的手攥了攥,疑惑自己为何要问这样毫无悬念的问题。
是了,她自小长在西域,他也未曾亲自前往邻国,他们彼此怎可能见过。
常意迟伸手拉过她,她没有中原女子初见夫君时的娇羞,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看着他,司梦的手也不似中原女子的葇荑,她的指尖是有些茧的:“你会弹琵琶?”
常意迟轻轻摩挲着她手上的粗糙,中原吹风和煦,吹软了女儿家的情思,他忽然想到传说西域常起风沙,是否司梦会与中原女儿家有些不同。
“妾身会的。”
司梦任由常意迟将自己的手这样拉着,她是他的妃嫔,总免不了有这些接触,好在这样的接触她并不觉得难受或者排斥,她思索半晌,还是继续说下去,“妾身的姊妹兄长们都才华出众,只有妾身一无所长,唯独自小在琵琶上有些造诣,或可替陛下解忧。”
西域那么多的公主里,独独派她来和亲,一则因为她容貌出众,二则就是此种因由。
琵琶弹得再好,西域的风沙终究会盖过乐声。
常意迟颔首,将手里的那朵芍药花插在她的头上,芍药灼灼,她容貌秾丽,甚是相配:“半月后的烧尾宴,宫中朝臣都会来,那时候你去弹一曲吧。”
司梦福了福身:“多谢陛下,妾身知道了。”
她一贯善于揣测人心,此时,她却看不懂了。
常意迟让她去烧尾宴上弹琵琶,到底是把她拿中原里低人一等的乐伶看待,还是想把她介绍给文武百官认识呢?
“抬头。”常意迟解开衣衫的前襟,抬起司梦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很像狐狸,这样好看的眼睛,想来也不该是低眉顺眼的,此后便把头抬起来。”
狐狸是该自由自在的。
美丽而顺从的,是金丝雀。
他却很意外地,不想让她变成一只金丝雀,狐狸永远都是狐狸。
司梦开口道:“陛下自己发现过吗?”
“什么。”
常意迟看着那双眼睛,里面倒映着自己的面孔,他顿时愣了神。
“臣妾觉得,陛下虽是王者,亦在低眉顺眼。”司梦望着他,直言不讳。
她想试探他,她想知道自己的夫君到底是怎样的人,又给她这个异族人设了几分限。
常意迟解开衣襟的手停了,随即笑笑。
是了,他的确也在低眉顺眼。
他三岁登基,无一日不是傀儡,身处皇位的是他,掌权的却是大司马,如今他已加冠,也习惯了这样逆来顺受的日子。
世人只见黄袍加身何等风光,却无人知晓,曾几何时,宫墙之内的孩童也曾羡慕天上鸿雁,希望终有一日可做世间游侠。
常意迟握住她的手腕,放上自己半开的衣襟,带着薄茧的指尖有种特殊的触感,在胸口的皮肤上蔓延开,引得他一阵酥麻:“剩下的你来,今夜你我新婚,此后便是夫妻了,莫要辜负良宵。”
“妾身明白了。”司梦褪下身上的里衣,动作带起身前的美妙的曲线。
意识迷蒙之间,两人的身上都掺杂这酒气。
常意迟有些恍惚,他原本是不喜欢她的。
一个异族人,很难不怀着二心,他的身边皆是侍奉二主之人,他看得明白,他只是他们嘴上的主子,他们心里的主子是大司马。
他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也是同床异梦,她的心也不属于他。
可今夜过去,常意迟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牵动着自己,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子,两人之间还留存着方才的温存,他并不想将她推开。
或许是今年的倒春寒还未散去。
又或是,他的宫殿空了太久。
半月后,烧尾宴上,这名西域来的贵妃,一曲动京城。
琵琶乐声如水流淌,如注而下,满了烧尾宴边的春池,也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台下掌权者的心。
那一年,并不太平,大司马举兵造反,常意迟羽翼渐丰极力镇压。
宫中文武百官,一半忠于皇权,一半忠于大司马。
乱世的因由归结不到男人身上,即使将根源寻出来,摆在世人面前,口诛笔伐者也会将他们的刀□□向最柔弱的女子。
“靡靡之音,艳曲祸国,倾世红颜浑了龙池。”
这是天下世人给司梦定的罪。
这如同一句谶言,手握兵权的大司马逼宫城下,常意迟终究抵抗不过压制了他十几年的人,在这场皇位的角逐中败下阵来。
红颜祸水,有损国运,世人要治她于死地。
废殿之中,什么都是冷的,唯有香炉里的烟在袅袅升起,乍一看,竟令人生出几丝暖意。
“陛下,初见你的时候,我本不把你当做我的夫君,妾身是一个被亲族抛弃的人,不信有人会爱我一生。”司梦枕在常意迟的怀里,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可是我没想到,陛下敬我爱我,陛下待臣妾太好,臣妾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没有一日不开心没有一日不满足。
常意迟抚摸着她的鬓发,青丝之上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珠光宝气,她被夺了凤簪,一头微卷的长发静静披在身后:“我知道的,我没有怪过你。”
他也是被人抛弃利用之人,怎可能不明白她的心思。
好在那份疏离没有持续太久,他明白的,从那夜她主动来为他弹了首琵琶曲后,她就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的夫君了。
“不,陛下应该怪我。”司梦擦了擦眼角的泪,起身拜别常意迟,“妾身红颜祸水,误了国运,更误了陛下,今生愧疚无以偿还,唯有以死谢罪。”
大司马和百官朝臣说,她死了,常意迟才能活。
她想,他能活着便是最好,那怕是在这冷清清的废殿里度过余生,贵在平安。
常意迟想起身拉她的衣袖,却因为身上的伤跌倒在地,她毅然决然地走,他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哀求:“司梦,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是他没用,却要自己的妻子用命来给天下人赔罪。
废殿的门掩上,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门外,酒杯应声落地,此后,世间的琵琶都成了残音。
半年后,芍药花开的夜里。
一尺白绫悬于废殿上空,年轻的废帝死了。
他死得突然,带着一种泰然的决绝,嘴角却是噙笑的。
白绫之上,留下血书。
“万般罪责,在常某一人,吾妻良善不忍,为我饮鸩,常某有罪与子民,更有罪与吾妻,今以死谢罪,方得解脱。”
(五)
司梦以为,他因她而死,她为他也死过一回,恩怨已了,两人的缘分算是完尽了。
潇洒开怀如她,不必时时惦念着一个过去的人,此后山高水阔,大路朝天,两个人终归遇不见,不相遇则不乱心。
此后,她摇着脚上的银铃,抱着怀里的琵琶,在黄泉在归墟在煌都自在了千年。
只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在悄然间与此前不同了。
有时她会觉得寂寞,吃饭的时候期盼对面能多出一双碗筷,睡觉的时候期盼她的枕边还有一个枕头。
她想得明白,那副不存在的碗筷,那个幻想中的枕头,都是留给常意迟的。
不管是第一世的和尚,还是第二世的亡国之君,他都是常意迟。
司梦复又弹起手里的琵琶,用乐声扫去心里的不平静,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直到那一天。
她还记得,黄泉那一日的热闹,是因为一名持剑的少年人。
“自古黄泉,只有神女能依水而来,你一名区区凡人,是怎么闯下来的。”
一时间,黄泉议论纷纷。
少年收剑入鞘,扬眉道:“你们记好了,我乃玄宿族常意迟,是凭自己的能耐来黄泉的。”
司梦认得那双眼睛,不管在什么时候,他眼里的侠客意气总是不变的。
她的手没有动,琵琶的弦却动了:“好一把不听话的琵琶,我没去弹你,你自个儿响个什么。”
常意迟好像意识到什么,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女子凭栏而坐,她的怀里抱着琵琶,那双幽深的眼瞳像是要看穿了他,等他欲确认自己的猜测时,那貌美的女子已经不在原处了。
一朝快马踏黄泉,聚魂司里新官儿上任,少年意气风发,着朝服佩宝剑而来。
司梦慢慢看清了自己的心。
承认与不承认有什么用呢,这一世不是她去寻他,也不是他来邀她,两人还是这样遇见了。
上天冥冥,机缘已经三生注定。
她不是不敢大胆说爱的人,只是有两世的前车之鉴,明知结果不好,她便不敢再寻他了。
司梦撤了琵琶的旧弦,若是弦终究要断,不如早早换掉,不然一日弹奏,曲断弦崩,还要伤了她的手。
“魅灵大人,我们去常家看过了,也跟人打听过了,聚魂司里的那位小大人,过得并不好。”身边的婢子道。
司梦还是忍不住去打探他的过往。
三岁被父母抛弃,养在祖母膝下,听祖母差遣,贵为玄宿族大公子,可惜无人疼爱。
生性自由肆意,年少方做游侠,闯荡于江湖四海,好不畅快。
听完这些,司梦笑了笑,捻着手里那颗带血的佛珠。
“常意迟啊常意迟,终于如愿以偿做了游侠,可你的命为什么还这么苦,还这样寂寞,说好玄宿族人人好命,在你身上偏偏不灵,你是不是生来便是个苦瓜?”
司梦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心思和抉择,那封定亲的聘书出自她手,经过黄泉老冥尊,递到玄宿族老太太的手里去了。
后来有人问她可否喜欢常意迟。
三生缘定,一切皆有迹可循。
她道:“喜欢,很喜欢,见第一面就喜欢了。”
是哪一次的第一面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许是牢狱里他捻着佛珠的时候。
许是他往她鬓边插上一枝芙蓉的时候。
许是黄泉高阁之上,他持剑与她对望的时候。
(六)
注定的命运往往不可逃脱,这一世,常意迟依旧是一个命苦之人。
他坐上了族长之位,也和司梦成了亲。
一切都好似圆满,只是盈月有缺,而那失去的一角恰好形成了最锋利的刀子,往他心上割。
“常溪死前跟我说对不起,其实错的哪里是她,是我,一直都是我,我明知道老太太要给她的不是她想要的,我却以隐忍之名行助纣为虐之实,是我间接害死了她。”
常意迟倒在常溪的衣冠冢前,喝得烂醉如泥。
他最在乎的如荼蘼花一样的妹妹,早在上元节过后的那片大雪里,就随风而去了。
常意迟拔剑起身:“我去梅渊游砍了那树梅花,听说这法子就是言霜告诉她的,如果不是她,我妹妹就不会死,等我杀了言霜,我再来常溪坟前以死谢罪。”
“常溪的死是她对自己命运做出的抉择。”司梦拉住他的手,按下那柄剑,“言霜说了,她有可能回来的,我们一起等着她,好吗?”
常意迟愣了半晌,丢了剑捂着脸痛苦流涕,他从未这样哭过:“可是司梦,如果常溪永远都不会回来怎么办,如果她永远都不会回来,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我觉得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司梦轻轻地抱住他,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你可以觉得自己对不起常溪,可是若常溪不回来,你也要好好活下去,自由风光地活下去。因为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孩子。
常意迟停止住方才如潮水涌来的悲伤,放在司梦小腹上的手颤了颤:“我们有孩子了?”
“嗯。”司梦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常意迟的背,“等常溪回来的时候,也能看到她的小侄子了,她不会孤单,常意迟,你也不会孤单。”
*
“小姑!”
转眼间,常子昂已经有十二岁了,他平日里不喜欢待在父母身边,就喜欢偷偷跑到人间去找自己的小姑玩儿。
小姑在江南经商,知道许多好吃的好玩儿的,他在玄宿族和黄泉都如何能见得。
“子昂,看,小姑又给你寻回来什么。”常溪拉开桌上的锦布,只见其下放着的是一把锋利的宝剑,长短重量都是依照常子昂这样大的孩子定做的。
常子昂眼睛都亮了,掂起长剑挽了几个剑花儿:“小姑怎么知道我最是爱剑,可惜我家那倒霉老头子不让我多玩儿,就知道让我看书。”
“是吗。”常溪摸了摸他的头,狐疑道,“我记得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玩儿剑啊。”
常子昂瘪瘪嘴:“我管他喜欢什么,总之我喜欢的,是当世间最威风的游侠,行侠仗义!”
“臭小子,你再不务正业去当侠客试试!昨日的功课还不会,便偷偷摸摸到人间来找你小姑玩儿,皮痒痒了你!”
这声音,不是常意迟又是谁。
常子昂将剑一把塞到常溪手里,躲到她身后去:“完蛋了完蛋了,小姑救我,我那倒霉老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