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妤被这个消息钉在原地,耳边鸣噪,好半响,她上唇掀起,吐出两个字。
“什么?”
邻居婶婶想一口气把今天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但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明白。
她哎了几声,扯着白妤上楼拿证件,话赶话说道:
“我等会再和你说,先去医院。”
“你知道你妈平常放证件的地方吧?”
“知道吧?咱也别太仔细找了了,有什么都带着,省得等会缺这缺那。你和你爸有联系吗?如果有,给他打个电话。”
这些句子落入白妤耳中时是被打乱的,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包括自己的心跳声。
整个过程被婶婶带着跑。
两个人来到二楼江雪梅的房间,打开柜子第二个抽屉,家里证件都放这个抽屉里。她们手忙脚乱地翻找,全部塞进白妤清空的帆布包里。
接着,又一路狂奔到楼下,跳婶婶扯着嗓子喊自己儿子将车开出来,两个人又猛地跳进车子里。
砰,车门关上,油门一踩,飞速前进。
白妤坐在后排,抱着鼓鼓的帆布包,隐在黑暗里纹丝不动,只有指尖在不安抽动。
等红绿灯时,坐副驾驶的婶婶从后视镜里打量白妤,确认她似乎已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后,把她知道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今天,江雪梅其实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上午白妤在精神涣散地失眠时她在楼下轻手轻脚地做家务,中午白妤在强制补觉时她给自己简单做了个午餐,玩了一小时手机,稍作休息后下午去做家政工作,傍晚回家,因白妤不在家吃饭,所以她的晚饭依旧简单。
去隔壁窜门时,她向邻居询问哈密瓜的购买方式,婶婶热情地让她再拿几个回去,江雪梅连连拒绝。
散步一圈回去时已经七点半,她洗澡洗头。
吹风机嗡嗡嗡工作时,江雪梅听到楼下有人喊她名字。关了吹风机,侧耳临听,果然有人在叫她,是隔壁婶婶。
她匆匆下楼,打开一瞧,心里感动得不行。
真,远亲不如近邻。
邻居双臂捧着三个盒装的哈密瓜,豪爽地说:“我们怕办酒不够吃,特别多买了的,刚刚还点了一遍,发现太够了,所以给你拿过来了。”
江雪梅反复道谢,迎着人进屋,洗了一碗艳红饱满的樱桃招待。
这是她本来想晚上洗给白妤吃的,不过没事,她想,还好多买了点。
两个妇人就这样又聊起家长里短。
八点出头,隔壁婶婶见江雪梅有点疲倦,心里有数地说回家去了,要哄孙子去了。
江雪梅起身相送。
谁知,等人一走,她面色聚变,双手扒扶着门框,气急缺氧,一点点如瘫软的泥下滑。
邻居婶婶走了几步路,想起还有个事儿没说,一拍手一跺脚,调头返回。
踏进白家院子,就看见了这一幕。
她的脸色也突变,哆嗦跑过去,掺起江雪梅,“雪梅?雪梅!你怎么了?”
江雪梅彼时还有意识,她习惯性地说:“我没事,我休息会儿就好了。”
但一分钟过去,情况反而越来越糟糕。
大婶将江雪梅扶到竹编的躺椅上,跑回家喊儿子。
年轻人也不懂这么多,但知道有问题就得送医院。
他们拨打了120。
仔仔细细说完,婶婶回头,问:“小妤,你妈平常看着没什么问题,还是你知道你妈有什么隐形疾病?”
白妤脑海中还在播放婶婶说的场景,明明她不在现场,但每一帧都清晰地仿佛她才是全程亲眼看的那个人。
她将画面暂停放大在江雪梅扶着门框喘不上气那里。
是什么病?发生了什么?
她也问自己。
这是怎么了?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不知道的不仅仅这件事,她对妈妈其实一无所知。
婶婶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异样,话锋一转,安慰道:“没事,等会去了医院就都知道了。也许不是什么大病。我看你妈啊,就是太拼了,对自己又太节俭,累到了。现在你毕业了,她可以松口气了,这两天你正好劝劝她。”
白妤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也这样安慰自己。
但后排空调通风口正对着她,炎炎夏日,她还是被吹出了一身冷汗。
到医院时,她手脚已冰冷无知觉。
报了信息,三个人来到抢救室外,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江雪梅手术中。
手术已进行了一段时间,他们没等多久手术就结束了,医生让家属先去病房等着。
是重症病房。
邻居婶婶和她儿子下楼处理缴费等琐事,她对白妤说:“专心等你妈妈出来,其余的婶子帮你弄。”
白妤将沾着汗,抓得皱巴巴的帆布包双手递给他们,轻声道谢。
一刻钟后,江雪梅被推进ICU病房里。
术后的江雪梅看起来瘦了一大圈,脸颊微微凹陷,肤色呈不健康的淡黄色,眼角的皱纹如摊开的折扇,再也抹不平。
而她身上也插满了各类管子。
眼前的画面隐约有些熟悉,白妤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静止一晚的心跳猛地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差点儿让她脚一软当场倒下。
好在及时扶住了身边的椅子。
护士检查安置仪器,见家属还在这儿,提醒道:“江雪梅家属是吧?你现在趁着我们在快去医生办公室吧,出病房右拐,找张医生。”
白妤不懂医院的流程,第一次面对这些,二十多年所学的知识道理仿佛都被按了暂停键,她不太能转换理解护士的话。
护士见多了,不急不躁,重复了一遍,加重语气提醒她快去。
白妤不知道去找那位医生是做什么,但人在医院是不敢有任何自我权利的。
她看了眼江雪梅后转身往医生办公室走去。
白妤在门口停顿稍许,礼貌敲叩了两下才拧动把手,推门而入。
已是深夜,值班医生脸上也有些淡淡的疲惫,见她前来,捡起精神柔声问道:“是江雪梅的家属吧?”
白妤点头。
他说:“你坐下,我和你说下她的病情,你是她女儿吧?”
“嗯。”
“你成年了的吧?”
“成年了……”
医生扶了扶眼镜,“那就好,不过这个事儿还需要你通知其余家属。小姑娘,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白妤屁股刚挨到凳子就听到这个话,她不敢置信地猛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医生说:“你坐下,你听我慢慢说。”
半小时后,白妤顶着苍白如纸的面孔出来,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好似脚下有千斤重。
她走到江雪梅病房门口,远远地看着,垂在双侧的双手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这种疼痛却不如心中的千分之一。
邻居婶婶缴完费回来一直守着江雪梅,见到白妤回来,冲过去问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白妤还未开口,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滑落。
大家顿时明白了什么。
一夜无眠到天亮,白妤守在床边,时不时掉出几滴眼泪,晨光照进来时她红肿酸胀的眼睛在光下无所遁形。
邻居婶婶后半夜回去了,四处问人要白袁的联系方式,可这人好几年没和江雪梅联系了,早不知道死哪去了。
早晨出发去医院前,阿婶对着自个儿老公破口大骂。
“他个没良心的,人不回来就算了,孩子上大学他出过一分钱吗?都是雪梅这搞一点那搞一点省出来的,小妤呢,寒假打工暑假也打工,平常上学还打工。”
“现在好了,这娘俩好日子都没过上呢,一个人就要没了。”
“我说她当时怎么……怎么一下子人不对劲。她当时肝破了,肚子都是水。你知道吗,昨晚我走之前护士都不知道给抽了多少了。她那个肝年轻时就不好了,拖到现在,医生说晚期了,没救了,就这么几天的事情。”
“也不知道现在人醒了没……”
说完,阿婶已泣不成声。
江雪梅没有醒。
一直没有醒。
两天后的傍晚,白妤用酒精棉给江雪梅擦拭嘴唇时,心电监护仪发出警报,心率以极快的速度下降,没等白妤反应过来,已是一条直线。
假装冷静了几天的白妤在这一刻情绪全然失控。
她拼命摇晃江雪梅的双肩,“妈妈……”
“妈妈。”
“妈妈!”
她喊得一声比一声响,眼泪顷刻间布满整张面孔。
可无论怎么呼唤,江雪梅都毫无反应。
医生护士匆匆赶来,尽量柔和地拉开白妤,他们要进行最后的确认。
几天没睡没吃饭的白妤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竖起身上的刺,推开所有人,扑进江雪梅怀里。
她还在喊她。
“妈妈……”
“妈妈。”
“妈妈。”
她哭着乞求,每一个字从心底撕裂而出。
“妈妈,你不要走……”
“我还没给你治好头疼病,还没赚很多钱给你买很多东西……我马上就可以做到了。”
“我马上就可以做到了,你不要走,妈妈……”
“妈妈!”
“妈!求求你!不要。”
白妤紧紧抱着她,像孩子要不到糖果一样着急地跺脚撒泼,呜咽声浸着眼泪,发苦发涩。
妈妈没有回答,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哄着。
妈妈的味道越来越淡,妈妈的体温越来越冷。
她再也没有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