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集

    夏天黄昏的光影静静流淌在病房里,哪儿都覆上一层薄薄的暖橘色。

    白妤站在一侧,被一名护士轻轻拦着。

    医护人员确认无误后下达了死亡通知,维持江雪梅生命特征的仪器也陆续被收回。

    他们例行公事,告诉白妤他们等会要把亡者先运至太平间,她自己需要联系好殡仪馆来接运遗体,她还需要去办理死亡证明,再然后办理医疗结算。

    一系列的陌生流程冲击着白妤滚烫的眼泪。

    这一刻,她连哭都是没有资格的。

    可她从哪儿能知道殡仪馆的联系电话?

    她又该怎么处理后续?

    她和妈妈就这样,就这样分开了吗?

    白妤痛苦地摇着头,情绪又一次崩溃。

    医护人员简单安抚后,人道主义地留了一小时给家属缓冲。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只剩每分每秒都在变化的夕辉在涌动。

    明亮的暖光仿佛相机中的锐化功能,将江雪梅温柔的面孔照得清晰又斑驳。

    白妤在泪眼朦胧中再一次看到了江雪梅的衰老与脆弱。

    她忽地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起大学离家四年,每一次回家妈妈的变化。

    她越来越深的鱼尾纹,星星点点冒出来的斑点,一根两根三根不断花白的头发。

    她也恐惧着,所以洗漱台上逐渐多了不知名的美白霜,五块钱三盒的面膜,一根掰成三次用的染发膏。

    而她呢,她不以为然,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把这当做一个人正常的衰老,每次回来,无关紧要地,轻飘飘地说:“这些都是微商产品,都是骗人的。”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着。

    她想起,四年里,妈妈很少主动联系她,可等她拨去电话,妈妈总是秒接。

    很多时候,都是妈妈在问在说。

    她好奇她在北京的一切,那边的天那边的夜,她吃的菜她穿的衣。

    还记得,大一的立冬,她久违地想起妈妈,拨去电话。

    兴致勃勃地说饺子,说话剧,说期待的北京大雪。

    妈妈从不让话掉地上,直到,她说:“妈妈……立冬快乐呀,我、我有点想你。”

    妈妈沉默很久,她隐约听到哭声。

    可妈妈很快回答说:“傻孩子,这么大了还想妈妈呀。”

    她又想起,大四那年,她本该察觉到的异样。

    妈妈催促她找工作,到处找关系,在超出她认知的世界里摸索着,尽量再为她托举起一条道路。

    她本该察觉到的。

    本该察觉到的,那时候她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

    日暮西沉时,病房里的光影被一缕缕收走,白妤握着江雪梅的手趴在病床上小声抽泣着。

    后面的几天白妤再也没空流泪和独处。

    她学着操办江雪梅的后事,处理丧事期间所有大小事儿,统计家里的存款,归还邻居婶婶垫付的住院费,整理按照习俗要烧掉或扔掉的遗物。

    在虚假传统的葬礼期间,白妤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不断撑大的人形气球,最后那天,到达临界点,她终于挤不出一丝笑容。

    她拖着笨重摇晃的身体护送妈妈上路。

    在殡仪馆做最后的仪式告别,亲戚哭做一团,她睁着肿胀圆硕的眼睛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透过透明棺椁认认真真地看着妈妈,眼也不眨一下。

    妈妈化了妆,戴上了她买的钻石戒指,还染回了黑发,美丽又年轻。

    她安详地睡着,再也不会因偏头痛而彻夜难眠,也再也不用为谁付出为谁妥协。

    殡仪司仪最后说:“向江雪梅同志遗体告别。”

    她是江雪梅。

    白妤抱着骨灰盒返回时,掀开了一点车子的玻璃窗,持续晴朗的夏天空气闷热无比,如热浪一般扑来,吹得她喘不上气。

    混在灼热空气里的还有浓郁的栀子花花香。

    久违又熟悉的味道如千万根银针扎在身上。

    扎得她千疮百孔。

    挺了这么多天的精神化作气流通过这些小孔从她身体里溜走。

    白妤紧紧抱着骨灰盒,身体越来越瑟缩,绝无仅有的疲惫侵占每一个细胞。

    真正处理完所有后事,人群离场,院子里只剩弥留的酒肉香烛味时,白妤漏光了最后一缕精力。

    她什么也管不了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携着一身的湿汗与灰尘缩在床上,沉沉睡去。

    失去意识前,她想的是:

    有没有人帮帮她。

    或者,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白妤再醒来已是三天后,迷迷糊糊醒来后她迟迟没有声音,以至于守着的人隔了许久才发觉。

    她脸色苍白地盯着斜上方的吊瓶,看药液有规律的,一滴滴流入她的身体。

    她分辨着,这是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还是这是杭臣和妈妈在的世界,又或者她这几年只是做了一个沉长的梦,现在是他们都在的哪一年呢?

    是高一那年呢?

    不,她不想回到那一年。

    这是噩梦的开始,是她人生的分割线,她不要回去。

    她不要……

    可比这更残酷的是,有人喊她:“小妤,你醒了啊。”

    是很久没听到的声音,她循声挪去目光,看到一张透着陌生的熟悉脸庞。

    瞳仁聚焦,翻出过往,眼前的面孔逐渐和记忆里的对上。

    是白袁。

    是……

    “小妤,你怎么样?”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

    “我是爸爸啊,傻孩子。”

    是爸爸吗?

    可爸爸也在她十六岁那年离开了。

    她不愿意承认,偏头躲开白袁明晃晃的视线。

    白袁没当回事儿,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自顾自地说道:“你醒了就好,没什么大事,太累了休克了。你啊,还好我那天正好回来,不然就真要出事了。我知道你心里怪爸爸,但爸爸在外头其实……算了,不说这个,大人的烦恼你还不懂。你妈这事儿,我知道的时候就往回赶了,也还是没赶上,你这几天受累了。”

    白妤还是不愿意看他。

    白袁敞开双腿,手撑在大腿之上,身体前倾,说:“爸爸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真的不走了,家里的事你别管,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

    “爸爸说真的,爸爸想好好补偿你。”

    白妤原本不该相信,可白袁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伸向了初出茅庐且遭人生变故的她。

    追根溯源,他始终是爸爸,是现在和她唯一有血缘的人。

    她的基因催使她放下戒备,她的疲惫怂恿她回头看他。

    白妤犹豫不决地转过头,睫毛颤抖着和白袁对视。

    她和他有一双相似的眼睛,褶皱分明的大双眼皮,眼珠是似黑曜石的颜色,竭力想证明自己真诚的时候,也如黑曜石一样,眼中会有星点光芒。

    可她现在已无法通过眼睛分辨一个人是否真心。

    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演技。

    不爱你的人,早把它用得炉火纯青。

    她回以白袁沉默。

    但他潇洒拍腿,像在生意场上谈判似的说:“爸爸说到做到,你放心。”

    白袁这几年确实日子过得不太好,他去广东闯荡没多久,电商行业兴起,他看不上这种模式,嗤之以鼻,结果亏得有苦说不出。

    也是这时候他渐渐不和家里往来了,大学生的费用哪能和小学生比,他光是想想那个学费就头疼。

    现在回来,一是正好家里走了个人,这儿终归是他的家,他要回来主持局面,二是他年岁上来了,手里攒了一些钱了,想回来做点小生意养老。

    他自觉对白妤,不算多父女亲近,但从小他打也没打过,骂也没骂过,有能力的时候也养着,左右都是不可分割的父女。

    爸爸和女儿不都这样?

    父爱嘛,像山。

    接白妤出院回家后,他挥手一个劲儿地让白妤只管上楼休息,其余的爸爸来。

    左邻右舍闻着讯息的味道过来探望白妤,白袁笑脸相迎,跟着叹气,说:“是是是,这次真是苦了我女儿了。”

    “对对对,这孩子是真长大了,雪梅的事她办的很体面。”

    “哦,小妤啊,她去休息了,没事儿,我和你说,她过段时间就好了。”

    白妤听着楼下吵吵闹闹的声音,看着空了的妈妈的房间,头疼欲裂。

    白袁兴冲冲地做完晚餐,喊白妤下楼吃饭却得不到回应,上楼一看,白妤正抱着脑袋缩在墙壁一动不动。

    白袁当然知道,这样的行为无论怎么解读答案都是痛苦二字,她的女儿正处于一种极端又迷茫的痛苦中。

    可他有自己的理解。

    这种痛苦对他来说无非是因为太年轻。

    他拉起白妤,正色道:“你妈已经走了,你也二十几岁的人了,过完这个夏天你就要去上班了,要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难道以后遇到问题就这么甩脸色给你的领导看?”

    白妤抬起头,双眸布满血丝,她淡淡地看着他,似连计较的力气都没有,她没有反驳。

    白袁:“好了,这些话爸爸也不想说的。爸爸煮了面,下去吃几口。”

    白袁的厨艺有限,广东生活几年后唯一学会的就是广式清汤面。

    白妤食不知味,只抿了几小口,准备缩回自己的房间时,她瞥见垃圾桶里有一袋烂了的樱桃。

    她怔住。

    白袁解释说:“买了也不吃,都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都烂了。你妈买的吧?她也是真舍得,樱桃这玩意这么贵。”

    白妤将它捡了起来,摊开袋子,数了数,一共有二十四颗,颗颗个头都很大。

    她没有洗,抓起一颗、两颗、三颗……不留空隙地往嘴里塞。

    白袁说:“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疯了吧?”

    白妤早已泪流不止,这么多天,终于和白袁说了第一句话。

    她艰难吞着,颤着声线,低低道:“这是妈妈买的。”

    “妈妈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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