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边,高季式展着白裘袖引路,口口笑称着姐姐,好像高昂从没死过一样。
刚登上舟,舟子纷纷放行,我略迟疑中,他大方解释道,“这龙舟不能停,一停,不久就会被藤壶吃掉。”
不错,舟行极缓,悠悠荡荡地,沉井多年的心事一样,令人丝毫察觉不到波澜。
破冰,掌舵,扬帆,料峭的风吹来,壮士们如张开的龙翅相迎。龙首龙尾外,雕栏画柱矗立,画着泪妆的侍女,锦衣侍在轩室绮户前。设施一应俱全,至少能载两百多人,说是船,更像一座水上官邸。
“我新得了套银器,绘着为个苹果征战十年,姐姐,你赏光陪我一起看看吧。”
一路走来,挂毯上的石榴树发芽,开花,结子,摘下,不消说,后面要酿酒了。
侍女奉来镂月桂纹银盘,玉手拿下的银壶,浮雕着围苹果争执的敞衣男女。银杯也簪着葡萄藤缠绕的双圆环,杯腹依次绘着的是海上的混战画面。
桌案铺的牙丝编珠垫席,缀着笼有波斯皇帝金币的流苏。
“姐姐对波斯皇帝的金头像感兴趣?这是跟萨珊的驼队兑来的,姐姐若喜欢,我可以让他们多兑一些,可以编络子玩儿。”
谁有心跟你玩儿?
我放下流苏,收回目光道。
“我是好奇,当世人在钱币上会怎么歌颂伟大的库思老一世。没想到,他们仅是用巴列维语写着,‘为了灵魂不朽,君主要英明贤德’,好像还有不满的情绪。”
“恕我孤陋寡闻,还不知道金币上的人和字是什么。”
他两颊微赧,低眉强笑道,“人多局中迷,哪有火眼目。所谓贤愚,无非和光同尘。有即是无,无能成有,随着时日沉淀,相信后人自有公辨。”
我轻颔首,老高家,不全出猛人,他不仅善经商,老庄读得也挺通。
分宾主列坐,碧色琉璃罩下的迷迭香,暖意颇浓,熏得他面色潮红,他微侧首,目光失落在嵌宝石的金带上,也不愿再提什么器玩上的风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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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隔出来人的上下。一舟厅,模糊了天的冷暖。
走马观花逛了会儿,偶一对不上话时,他不时拿白绣帕拭汗。
“姐姐,我有点冷,去躺暖阁。高运——代我伺候。”
看他慌张地样儿,我点头,趣味大相径庭,没必要硬凑齐。出舱,凭栏眺望光秃秃的春山,也好过在闭眼都能闻到金币味的厅内。
舟首,风大,侍女还是端庄奉来茶。
据说是产自南梁的上等茉莉花苞。
不知是杯盏不配套,还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天气沉闷压抑,我只觉袅袅的茉莉香,遇着寒气一激,竟浓到泛滥,似梅雨天里落地成灾的栀子香,吸水的花苞,沉重如清明绿亮浑圆的青团。
碟盏里的梅饼倒有早春气息,松酥的皮下,是鲜嫩的青蕊珍珠梅馅。加了海盐,有丝丝不知是苦还是甜的咸。
执筷欲再夹一枚时,一阵朔风袭来,小饼无声碎到漆板上。
我轻叹口气,天时地利不占,该走了。
高季式闻讯赶来:“这茶点也不合姐姐胃口?”
要以前,一杯清茶,两块小饼,我也能和对面,倏忽度过一段午后时光。而现在,早非昔日。
“茶是名茶,器是贵器,何氏鄙陋,赏不出滋味罢。”
距离减小,清冽的酒香缓缓溢来,换了羔裘的他,神色恢复到正常,但赶上我告别,柔和的五官,不免沮丧起来:
“香茗贵在本色,若配冰骨瓷,会更通透清亮。”
“刺史高见,此次诚邀,何氏倍感荣幸。天色将迟,还望早归。”
“是我的错,本想助姐姐,却让姐姐扫兴而归。季式不明白,”年轻人迷茫抬头,柔声问,“就没一处可入你眼吗?”
年轻人真实诚,我若空手而归,他又对不起兄长了。我浅笑,当然有啊,不过不是时髦奢华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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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不到,被点名的是,丝路商贸中不起眼的没药。
“没药止痛消肿,你不是军医,要给负伤的村民?”
“我自有用,还请刺史成全。”
谁说军中的伤员才能用,在生活的战场上,厮杀到一身是伤的人,比比皆是。
同样带伤,为什么不自己减轻一点痛苦呢?我不希望最后,自己痛苦不堪地离去。
他吩咐人准备,等待中,他想起了什么,请我先到室内避风,命侍女去他卧室。待侍女来时,捧来了绸布包裹着的花盆。
“药终有尽,你若自用,不如这忍冬,长用还不会过敏。三月时,绿枝便会生花。”
他揭开丝绸,精心侍养的忍冬,枝繁叶茂,鲜绿如葱。爱怜地给它重盖好,他向我含笑道:
“姐姐,初开日的白花,你不要摘用,等次日三更,银冠变成金黄时,你再摘下花。人说‘一蒂二花,金银满全’,半开时摘下,好比棒分鸳鸯,日后会走霉运。”
“你如何知道这么详细?”
褪去温意的外衣,晚风刺过冬衣,凛冽朝骨子侵袭。他挡在门口,任风把莲冠吹得倒歪。
他不该天天随高乾等,四处打家劫舍吗,始终受恩荫也好,至于商贸,他猎奇美女海伦,也不会闲来管草药功效。
“我不过,背靠家族大树,做点生意,弄两个钱而已。平常养些花草,为最喜的忍冬秉烛夜待,哥哥们没少讥笑我,说高家养了个四姑娘。”
不好意思笑着,他回首招来管事,一起送我下龙舟。
“现在想来,它有朝能绽在姐姐面前,先前遭再多的讥笑也值了。”
舟缓缓靠了岸,陪在一旁的管家,先上去,他一转身,却没朝高季式搭手,“四公子,你看,西北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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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借风燃烧起来,小小的胡家村,也如一撮火苗般不起眼。
回不去了,捡来的家也没了。
“启禀大人,目击者说是收珠人谈不成价,所以械斗中纵火烧村。除了仍下的坟茔钱,现在找不到任何一方人。”
“在我辖区内毁尸灭迹,就是一地金子也不行!”
他两颊潮红,随从的长史忙上前附耳,“大人,您的治所归侯王管。”
他不为所动,长史再三陈说厉害,他依旧两腮鼓鼓,“那又怎样,你告诉他,要来的话,我在这儿,恭候他的大驾!”
长史、几个都督,拥着他去了别处议事。
没有一丝悬念,在世家人眼里,十几户人家命案,也许可惜,但绝对不能喧宾夺主,影响到晚间的酒宴。
“姐姐,我理解你难过。可旦夕祸福,要节哀顺变。”
他从厅内出来,一身的不自在。
“我也想替你出气,可他官比我大,气归气,也只能闭只眼,早日让逝者安息,超度的僧人已经去了。再说村里还好没你家人。姐姐,要怪就怪我,但你先用餐好吗?”
“感谢还来不及,哪能怪你,我一点儿也不难过,这就来。”
侯景是个破坏王,高季式不惧恐吓,愿收留我,已属仁爱至极。
我擦擦眼睛,洗漱了几遍后,方才定好心绪,换上他备好的晚装,慢慢随侍女步入厅堂。
箫声起,舞姬聚,侍女鱼贯而上,我坐下后才察觉,壶碗杯盘等,全换成了剔透晶莹如裂冰的白瓷。
碟盘不断,看得人眼花缭乱。我不知为何,只想把酒杯添满。
酒过三巡,他豪兴大发,歌舞退下,他抽出架上宝剑,在灯火通明处舞了起来。起初,他的长史都督还喝彩叫好,后来渐渐感觉到不对,刺史大人是要通宵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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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醉了,快睡吧。”
把他交给侍女,我起身,哪知手臂悠悠晃了下,他眯着眼,一脸苦相地坐起来。
“别走,我没醉,睡下还要起,多麻烦。”
不管你愿不愿,都得结束。还闹小脾气,真是被宠坏的公子。我抽出手,笑着还回他的手,“好,是我醉了,再不走,你会更麻烦。”
出来后,我吸气平腹,换回自己衣服。装好一牛皮袋没药,他的金银花就还归他。谁知道明天到来前,我会不会混同尘埃。
收拾完毕,我拉帘布出去。龙舟灯火通明,远远的不少地方也有星星火点,隐隐传来锣鼓歌声。
今夜没有月亮,各种黑灯瞎火,急急忙忙把自己装扮成月亮。
哦,我想了起来,元宵不远,宵禁松了,人们多在筹备灯会、佛事等。
叮叮,林林,叮叮,林林,叮叮,停停——原来我累时,随身之音也细微地乖起来。
我哑然而笑,这么多年,竟然今晚我才真正听懂自己身上的话。
我找了处高岗坐下,看平原上的热闹,在河边流动着深浅不一的华彩。
明的耀眼,回放着白天发生的精彩,暗的沉静,犹如为一切逝去的默哀。
是的,无论何时,胜败,哭笑,爱恨,有无意义,都是生命的样子,都和高季式的花儿一样,值得整夜相随守望,一时一刻,没有理由去放弃,享受还来不及,干嘛去惋惜?
“姐姐!姐姐别走!”
遐思之中,高季式甩着白绸睡袍,一深一浅地跳到山岗上。
“刚才是醉了,现在我醒了。我早说过,就是胡贼闹鬼,我也毫不畏惧,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佛不怕我不怕!”
厄,这年头,流行用佛语代言。但高一声,低一嗓子,你晚上会梦游?
“高刺史,”我正要问他,他已经来至面前,俯身正色道:
“姐姐。我想好了,投奔南梁。我不像大哥善做官,也不如二哥会读书,更不比三哥勇猛超群。但我比他们都幸运——能带心上人远走高飞。”
我不禁捂住小心脏,说错话不要命,但也不能借着醉酒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