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她时,她正在柳荫下认着字。老人在旁摇扇子,小少年弯腰在扎秋千。还没扎好,他大半衣衫已经汗透。
我唤他停下休息,他,回头,礼貌地谢了谢。
察觉到声响,几步之内的她忽地抬头,琥珀似的眼睛融进蜜金一样在亮。见她笑,小少年顾不得催促,坚持擦完秋千,要看她坐着舒不舒服。
车马等得原地转,她静静合上字簿,拉老人胳膊起身,小碎步撞地长命锁等叮叮响。
“恃德哥哥,我见秋千,就会想起你。等我爹好了,我们一起看你爹去。”
“嗯嗯,我爹会好的,他们都会好的!我会在长安等你来!”
他激动不已,被家人馋走时,仍不忘回头,“还有,你的秋千,别让阿难坐,她一坐肯定塌掉。好妹妹,你一定要来!”
车马不见后,她收回白藕似的小手,糯糯地揉起双眼来。老人忙换人打扇,婆子在揉她的脖子。她转开小脸,老人便轻放下她,朝我道:
“夫人,孩子困了,我去搬小床,要麻烦您看一会儿。”
“嗯。”闻言,她眨着眼,没等到怀抱,就直起小腿站好。婆子加冰,继续扇着。
我坐到地毯上,任小手来回我耳侧比划,“女儿,你希望我去长安吗?”
她点头,我微笑着,“只有我们俩,你也希望吗?”
她迟疑了下,轻轻点下头。我敛容继续道,“只有你呢,你去不去?”
先是一动不动,稍后忽闪着修长的黑睫毛,“不。”一追问,她颇为斩钉截铁,“我没说非去长安。不带我,那我也不带你们。”
人小,心思不少,我含笑起身。
“那你爹不要你呢?没生你时,约好的你归我抚养。但他失信,还利用你,将来还要推你进火炕,你还要跟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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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吹来,如轻柔的梳子,理出了纷飞的黄绿柳叶。
她低头想了会,望着艳阳下来的人,无奈地摇着头。
还好不傻,我一把拥住她,“好女儿,往后我陪你,”轻拍着后背,我努力抱起她,“有我在,谁都别想利用你……”
“娘,”樱唇软软开启,“没人利用我,我不想你出家。”
她的肩又瘦又薄,哪能担起太多沉重。我贴着她的小鼻子,“那谁告诉你戒刀在蒲团下?”
“小师父说的。”小小年纪会说谎了,真不能再待他身边了。
眨眼功夫,她皱起眉头,“这是我们家,娘,你带我去哪儿?”
“我身边才是你家,高叔叔会接我们的,函谷关,建康城都行,反正要离开这儿……”
没说完,怀里的人猛地仰身。“我要下来,爹,爹,快来救我……”
“乖,别动,你别动啊!”
阳光晒得人头晕眼花,小小的她,越说越跟泥鳅一样滑地起劲。
“你真有病,我不要走……”
汗水快模糊了视线,这孩子怎么这么拗?我急了,正色厉声告诫道:
“听不懂吗!那个骗子会把你嫁给傀儡,你跟着他,将来才真是活受罪!”
她一愣不挣扎了,瞬间,哇地哭了起来,然而只一声,她被人掐住脖子般的,变得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
“夫人,您快住手……”
疑惑中,有人挥舞着手脚跑来,我失神且不解——他们张皇失措的,究竟为什么事?
砰——
一瞬间功夫,怀里只剩膨胀的热烘烘,不出意外,她成功挣脱我的手。
眼前一下变得哄哄闹闹,又一下变得如干涸的河流似的寂静。现在,小小的人在哪呢?
慌乱如旱地野火,一旦燃起,便灼烧的你体无完肤。
热浪,从草地一重重烘来,我一手撑着,一手扶着额头,没想出半点头绪,一朵乌云悄然而下,短暂落下金星后,眼前又热得人,一点也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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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越蓝,地上越热,风越吼,雨越急,越下不久。但一会儿,也足以让碗粗的樟柳连根拔起,整个院子满目狼藉。
“一瓣两瓣,三瓣四瓣,一瓣两瓣……”揭完额上的花瓣,红绸条下的小辫子燕子似的飞走,留下两扇门被撞的吱呀疼了好几声。
“快来,何道千这会儿没犯病!”
“混账,也是你直呼的!”
提下耳朵,李灵杰很快将他举过头顶,改容笑道,“等我们说完话,一起回家好不好?”
“好。”李灵杰刚放下,哪知一呲溜,对过的大树缝中漏出个笑脸,“我,在这等你!”
“不来就不来吧。”他不放心,但迎面我走了过来。“你,不戴顶帷帽?太热……路上蚊虫也多。”
我笑了,“你也躲我,觉得我疯了?”
“想什么,”他叹口气,在走廊处邀我坐下。“又吵了,好在没动手,可小美人摔得不轻。受伤的,还是自家人。”
“他给了你什么,你为他当说客?”
“我?你们高兴,随便怎么折腾,”他一下跳起,又重重坐下,眺向远处。
“我是来跟你话别。长安接连不利,柔然借口为女伸屈,已经大兵压境。边患紧急,我不得不离开一段时日。”
“保重。我会为你祝福。”最近是多了不少兵马夜行。
“别,”他忙制止,“我的战场,我门儿清。花我移来了,可,是药三分毒。”
我点头,他又说了些别的,临别道。
“他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但亲自下场,我也是最近去洛阳才发现的。哪个男人,看到自己女人新嫁的男人不火……”
我转身,示意他儿子过来,“我俩的事,我不全痴。”
默默抱子上马,他凄然回首,“先前彗星扫西,外面传着来了女灾星,谁靠近谁走霉运。我一走,如今你身边只有他。道千,不管什么灾凶,你都要保重好自己。”
“放心。”我浅笑着,目送父子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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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的终点是长安,长安的起点是昆明池。
炎炎日下,菡萏如波,碧水映着一望无际的晴,一天下来,面前半点波澜都没有。这样下去,不知何天能收竿。
偶过的衣冠,古怪地回着头,左右打量完,你言我语地品评起来。
“刚还俗,就出来招摇,真是没羞没臊!”
“真傻,浮标动了,也不知道收竿。照这样,哪怕天上下鱼,也钓不来半尾。”
“谁知她钓什么,见仆人宝马没,不知出自朝中哪家贵邸。”
“那又怎样,都抛头露面了,去,给爷问问几个钱……”
我没什么,身后人受不了。轰走人,我说不让不让,他还是上前帮我举着斗笠挡光。
“我会换饵,你去太尉府伺候丞相吧。”
好兄弟薨逝,他负伤回来凭吊,灵前还哭晕过几次。虽然哭不死,但我不想一床染得尽是血。
“夫人,公子还没回来,我不敢离开半步。”他执着斗笠,弯身在岸边回话道。
“他的话你听,我的话你不听?”
我轻轻一笑,他不明所以地愣了下,“听不下去,干脆洗洗耳朵。弄什么柳荫下举斗笠,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还不滚!”
他没反应过来,一竿已戳到了脚心。来不及哎呦,他噗通一声落到了湖水里。
随他怎么扑腾怎么游,我起身,提着苇篓,捧着饵罐,寻摸着换一个钓位。
“只要不开口,宇文丞相,绝对好眼光。”
这话,湖心柳下,苇草丛中?
讥我言语粗俗?随你怎么想,但不要将我扯上他。
我找了处有柳根的地儿,离他老远,缓缓放出竿线,“他是他,我是我,都无关你的眼,更不干你的鱼。”
“怎么无关?你的饵,饱了我的鱼,我们都将空筌而返。”
收好竿,解来驴,中等身形的他,被驴牵着,嘚嘚踏着空空的木桥,被两侧行行金柳抚摸着,遁入进斑驳幽邃的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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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一连多日,那人都是,我换钓位时,幽灵般现身,气定神闲地离去。
问人,说湖大苇深,也看不真切,能出入昆明池,估计是世家子弟,但看那脚力,顶多居官□□品,或者,本就落魄无名之辈。
鱼始终没钓到,我却关心起陌生人来了。真是越发傻了,白白浪费了药。
“钓不到就算了,厨房会有人做鱼。”
换完纱布,他来至我面前。左右皆黑,不如干脆闭上眼。“你不是要上朝吗。今天还空竿,我再不会过去。”
他捧起我的脸,“你若想钓,一年钓不到一条,我也会备好下年用的饵料。但你能告诉我,天天你在这找什么吗。”
“我忘了。”他一下问倒了我,是一种鱼,我竭力回想,却隐约也想不起,除了前不久骂他的话,我不禁低下头来。
不说完他不走,但我是真忘了,“那人也许记得,可我不认识他。我又忘了重要的事?”
“没关系,你还记得我。哪天你真成傻子,或者疯子,我也不会嫌弃你的。”离开额际,他和声说道,“等我,下午我陪你一起找。”
要能陪我垂钓,就无法处理政务,好丞相,和好丈夫,总有一个做不到——他只是嘴上不说我傻而已。
管不了他,日头快要正南,有人送来午餐。我没什么胃口,就让他先用,给我留点汤和饼就行。
哪知,新人忠心耿耿,前后请示个不停。我听得耳朵疼,就放下鱼竿。
走过一排垂柳,他指了指池中的一座画舫。“夫人,那厢有请。”
那个糙汉,何时有了游船?我觉得新奇,欲登上看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用折扇拨开窗帘,微笑地朝这边点头。
“听声,不错,是她。”
看着颇文雅,他就是被驴牵着走的人?
印象太浅,想着,腰际忽然多了大掌,不容分辨,全身的力量一下推到脚尖。这我哪能承受得住,于是,湖水真清,还越来越凉——
喝了好几口水,我才发现自己不会水,拼命想喊 “救命”似乎也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