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岸,伺机已久的对面发起冲锋。寒气腾升的江边,翻起浑浊的浪花,拍打着北岸一树又一树的桃花。
接应尚未来到,对方又是训练有素的练家,他们也不拖泥带水,把部分人引到船上后,斩断纤绳,要一边应对一边离开。
不备间隙,我找到那匹马踩马镫上去,马背上的驮袋,挂着小型的弓箭,我迅速背好,袖了一把匕首,然后策马扬鞭。
谁是鹬,谁是蚌,谁又是渔翁,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只知马儿十分乖巧,铆足劲地在跑,要带人暂时离开这里。
“千千!千千!”
骏马一路顺风狂奔,身后还是有人追着在喊。声音越来越近,我想了起来,他已经追了好多次,这次,真地不必了。
慢下马来,我缓缓探向肩背,几乎同时,后面的人也疾驰过来。夹紧马腹,平稳勒马,稍后转身,我抽箭瞄准了追来的人。
“胡伯他们……是你下令屠村的?”
好久没碰弓箭,拉弓弦到满时,虎口被震得发麻,一开口,疼得人忘了词。
“算是,他们死活不说。”
银白袍内,裹着的面沉如铁的人,既不否认,更没有躲开,以一己之躯挡住了所有晨光,“空同和七七才是你的家人,你要为无关的奴仆朝我……”
对,放箭。
青骢腾起嘶鸣,围着摔下的主人打转转。
我长吸口气,多一眼都不想再看,默默放好弓箭,回身驱马继续前行。
没了追兵,马儿脚步也轻松不少,我的心,仍扑通扑通地跳,前面的小松林,究竟会有谁的伏兵?
停下看情况吧。
马儿闪着眼睛,低头在觅着草。我还没理出头绪,闻到清冽的松寒,在雾一样朦胧的光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腥甜。
“四叔!陕州丢了!”宇文导,远抛下队伍,在飞奔的马上,急切喊着。
没听见似的,下马的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整理着衣襟,染衣委地的殷红,像很多年前落下的夕阳,一步步从回忆的边缘,走来,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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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剪血衣的大夫,吓得一哆嗦,手下迅速又晕红了一片。
“老不死的,我剁掉你的爪子!”
蔡佑红了眼,抽出佩刀,就要上前砍。宇文导赶紧拦住刀,直直逼视着他,“要你义父负伤而亡,你就只管砍过去!”
一听,横冲直撞的手,从空中旋即缩回。大汗满头的人,赤红的眼珠略转,弱弱地动下惨白的唇,“休得无礼,去,喊她和孩子们——”
得了话儿,蔡佑撒腿跑出去就去找人。宇文导示意几个大夫继续,另一个大夫擦着额头,没立即接火燎过的钳刀,而是先请示道:
“大人,箭镞断到肉里,因马上奔途,现在已经深陷,背上的新伤也不少,但好在力道不足,老朽们只能尽力,先紧要害处。丞相,还望您饶恕!”
“勿忧,”他从来没这么白,惨白的没一点血色,“好歹,我的命。”
至此,他们放心地取刀,围成一圈继续动着手。
晕晕醒醒,半个多时辰后,他们终于闪出条缝,夹取出的青黑箭镞,蝌蚪似的,跳到圆漆盘里。
“万幸无毒,精心养护即可。”
为首的医者,大为欣慰,对宇文导低声嘱咐一番后,也帮着包扎固定,之后一起扶起他,给后背的伤口消毒上药。
很快冯翊公主带着统万突兄妹也来了。看到他的脸,比新缠的纱布还白,几个大夫,尚在躬身上药、趴伏着挑刺,她一下扑到床前,泪水如泉涌不绝。小孩见母亲如此,也抹开眼泪,伤心地异口同声。
“哭什么,我还没死。”
一说话,胸前又开了红,他不再睁眼,只是轻轻摇头。宇文导上前劝说请回,她仍不放心,坚持要守着。
来去的孩子中,男孩女孩,我都不认识。我在门口叫住蔡佑,问他三小姐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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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除了蟋蟀虫声,没任何动静。
七七从李灵杰那儿来时,美丽的双眼已肿成了桃儿。一旁的小少年,不停低头帮着拭泪,她也不言谢,只要进去看爹。
“娘,你带我一起去,梁哥哥说,他疼昏过去好几次,我不要他死!”
我在大门口蹲下抱住她,“你跟娘,还是跟爹?”
“娘,怎么了?”她不知怎么回事,慢吞吞答着,“娘,爹怎么样了,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没死掉,就差一点,”我十分后悔,恍惚中感到有点冷,便麻木地拢着衣襟。
怀里柔软的她,不知怎的,又嘤嘤哭了起来。身旁的少年也蹲了下来。
“妹妹,你该笑啊,你爹没事。天晚了,他要休息,明天吧,清早我来喊你,好不好?”
她不置可否,依旧有气无力地在哭。
我侧脸打量着他,他是梁御的孩子梁睿,这些年,他应该跟她一起长大的。脑海中又浮起他床边冷脸的小少年,大统帝元宝炬的长子元钦,眼前的小女孩是宇文契……
一生一世一双人,究竟是一种幸,还是一种不幸呢?
还没说什么,抽出身的宇文导咚咚地跑了过来,他身手敏捷地抢抱起妹妹,然后叫来仆从,护送梁睿先去自己家安歇。嘱咐完后,怀里的小孩也差不多睡了。轻拍着她,他悠悠过来:
“刚到蔽地,你可能还不熟悉路,如不嫌弃,我来带路。”
反正走不掉,我轻声道,“劳烦。”
一路无言,到官邸的小佛堂前,他停下来,喊来两个保姆抱七七去厢房。
“没看到想看的,让你失望了。他房里血气重,得先委屈你在此,等他彻底清醒了,我定亲自来相告。姑姑,再见。”
他平静笑着,开门的尼姑,合掌诵号,躬身请我进去。才步至正堂,身后的门咔嚓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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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娆的阿芙蓉,散了一地,浓郁的香气,溢出纸袋,引得男孩自发弯身去捡。
李灵杰嘴巴能放一堆樱桃,抬头前前后后地辨认着。送饭的尼姑还没走,他就跳脚指着前院,骂骂咧咧起来。
“那货干的?他嫌闷得慌,老子不介意补一刀,给个痛快的透心凉!”
尼姑赶紧道着罪过,捧着食盒,躬身快步退了下去。
“吓到你了,我的罪过。我自己剃度的,无关任何人事。东边不亮,西边亮,能侍奉在佛前,也算是一种幸事。”
我闭上眼,除了洗脸时,波动的水面映出光亮,我还没见过自己光头的样子。想来三伏天时,会比以往都凉爽,我又欢欣睁目,怪不得叫三千烦恼丝,剪去了,真少了很多嗔痴。
“你,出家?我没做梦吧?”
他更加难以置信,拉来了低头念念有词的男孩,“空同,快看是不是你娘!”
小脸疑惑地望着,又倒回到他身边。重新装好的纸花束,自下而上又递给了他。
“只有师傅,没有我娘。义父,要送给师傅花吗?”
李灵杰一抹脸,把纸袋扔掉,狠狠踩在脚下。一眼瞧见外面有人,便招手示意她牵走小孩去玩。
好可惜。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宝,就这样被他践踏坏了。虽然花烂了,但无论晒干,还是生敷,它通身都可以入药,一样的镇痛麻醉效果。
“你都愿意回来,还出什么家,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关上门,他跳跳虎一样蹦到跟前。
赶巧,我弯腰正在捡地上的草,被突来的他,一下闪倒在过去。他也栽了一个跟头,不过他瞬间麻溜地腾跃而起,长臂猿似的伸手来搀身下的我。
“别!”一个激灵,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可手臂竟忘了该护什么。
“你摔着没有?你——身上,何时来的伤……”擦着眼睛,他以为刚才是看错了。
“没,你看错了。”我一手撑地,侧过身,理着袍襟,“阿芙蓉既然活了,麻烦下次你多带些。”
“行,都出家了,看他还有什么辙。”冷笑完,他也低头捡起了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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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锁开了,咔嚓,锁上了。
开合之外,是越来越熟的金刚经,在匀称的木鱼声里,我身上的声音几乎隐没了。
沉下心来,会发现,真正需要的没那么多。让人醒着的,是呼吸的一口气,窗格切出的一点阳光,五味杂陈的一碗水。
让人安睡的,是一片安神镇痛的花瓣,一卷熟记在心的佛经,一尊三尺的文殊金像,还有,一盏黑兮兮的昏黄油灯。
此外的人,事,物,绝大多数时,不值得上心。极少数时,是根本不值得上心。
“娘。”女童小声喊着,进来后,停在我身后,她不向前走了。
“他们说,你捅了爹,畏罪才削的发,娘,是真的吗。”
木鱼,暂时可以不敲。女儿,多久才见一次?
“你信,就是真的。谁让你来的?”
“谁都不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一回头,她忙躲到门边。人一碰,两扇门之间的景色倏而宽,倏而窄。我这才明白,她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虽然过了五周岁,但换着春衣,她还是十分瘦小。
“七七,你怕我吗。”我竭力微笑着,摘了一支半绿的阿芙蓉枝,向她递过去。
她摇摇头,往前来一点,白皙的小手接过小枝条,小声道,“出家人,才能跟菩萨对话。”
“那你往后避什么?”
“他们说,你身上唱歌的小鬼,先前被镇着,现在都出来了。”看我时,她的眼睛,像金色水晶一样,一下不眨,也异常明亮。“但我又想,心里有鬼,才会信鬼,就又过来了。”
“嗯嗯。”她不像在太初宫时的脾气,像一只归巢的红嘴雪羽鸟,柔柔软软的,乖乖巧巧的,只想偎依在你身边。我拥着她,想着怎么才能对得起她。
待了一会儿,她有些困倦,毕竟还是孩子,她听到外面有人在喊,立即精神起来,踮脚在我额头亲了下,然后轻轻巧巧地挤了出去。
“娘,下次你再抱我。”笑脸,一闪而逝。
伫立许久,我方回到蒲团,一坐,双膝软塌塌地陷了进去。不好,底下的那把剃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