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柔嘉落地首都机场时,赶上夏秋之交难得一遇的连绵小雨。天气阴沉,温度不高,单薄的衬衫挡不住凉风冷雨。

    一起来出差的同事笑着打趣:“鬼节刚过,皇城都阴气森森的哈。”

    上车之后同事问她:“北京入秋都这么早吗?九月头上就降温了?”

    “之前都是九月底降温,今年是有点早了。”柔嘉回,“不过我也很多年没回过北京,记错了也说不好。”

    19年毕业之后,她辗转过很多地方,到过国境线边缘办主题影展,对面就是隔绝人烟的险山峻峰;搭过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机,去南美参加持续七天的交流会;也空出过半个月的时间,放自己去了一趟从前梦寐以求的斯洛文尼亚。

    她见了很多很多风光,独独没有回头看看北京。

    无论工作还是私下散心,她似乎总会无意识地避开这里。有回郁融说公司集体旅游能不能到帝都玩玩,柔嘉还跟着调侃,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是啊,有什么好去的。

    换季时总是难受的嗓子、四月满城扰人的飞絮、永远拥堵的车流和永远没有座位的地铁……

    实在是很不宜居,幸福指数极低。

    柔嘉这次过来是为了新项目,要见投资商,要让人家签协议。

    选定的饭店在北三环。临近约见的时间,同事往脖子上抹了点粉,笑说:“在殷绮那儿不怎么上酒局吧?”

    柔嘉点头,“她习惯自己去见客户。”

    “殷绮就是这样,清高又护犊子。”同事耸耸肩,“要是她肯玩玩酒桌上那套,她那公司也不至于混得高不成低不就的。”

    柔嘉垂眸,笑意很淡,“殷姐是苦了自己,便宜我们这些手下人。”

    “是是是。”同事换上一件绿西装,“盛屿那就是端正资本家做派了,大领导才不惯着咱们这种小虾米。”

    她拍拍柔嘉肩膀,“阿妹啊,习惯吧。殷绮那儿累,盛屿呢水深,到处都是坑,咱打工的都只能抱团取暖——”

    一晚上柔嘉都在投资商边上吸二手烟。

    托殷老板福气,她应对这些场面的经验实在勉强。同事能笑呵呵接下一杯一杯高浓度洋酒,也能面不改色地给客户杯子里倒酒,哄劝那一套玩得游刃有余。

    但崔柔嘉觉得,这样好辛苦。

    比连轴转熬大夜磨一场晚会更辛苦。

    同事敬完一圈回来,拍了拍柔嘉大腿,眉毛一挑,大着舌头黏黏糊糊说:“……你还挺清醒,没到量啊?”

    不等柔嘉回答,她先胡乱把高脚杯往桌上一搁,低头摆手,“太要命了,我不行了,我歇会儿……”

    柔嘉给她递了件外衣盖着腿。

    投资商的签名还没实打实落到合同上,她崔柔嘉还是个该低声下气的乙方。

    柔嘉拎着酒杯站起来,“汤总,我敬您。”

    时间就这么浪费到大半夜,同事扒在柔嘉身上站不起来。柔嘉一边扶着她,一边还得跟喝得东倒西歪的投资商告别。

    汤总迈着外八字,手指胡乱画出一幅清明上河图,“小崔总,前……前途无量……”

    不到四个小时,“小崔”就升级成了“小崔总”。柔嘉哭笑不得,实在服气这帮人。

    同事在北京有朋友来接,和酒店不顺路。柔嘉不大好意思让人绕一圈,就自己叫了台车,司机绕路绕到天边去,打电话过来道歉时一口华南腔调,连声告罪说自己刚来北京没多久,不认识路。

    大半夜的,柔嘉扶着同事站在路边,火气是很大,可也不能往陌生人身上撒。

    她足足等了十多分钟,可那司机实在是绕不过来,单行道上飞出几公里,掉头的时候堵得要命。柔嘉再好的脾气也不能陪他一直熬下去,干脆取消了订单重来。

    她高估北京雨天的温度,薄薄的衬衣挡不住一点凉意。风从宽落落的袖口吹进来,她整个人都一瑟缩。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前面一栋互联网大楼窜出来一群挂牌员工。柔嘉刚把订单退了重打,软件就显示前面96个人排队。

    她好悬忍住没把手机摔地上。

    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她恨恨把手机收回口袋,早知道不犯圣母病,让人家绕个路送她回酒店怎么了?欠人情也好过在这里吹半夜的风。

    听说夜深了还要下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糟心。

    柔嘉照着导航往一公里外的公交站走,才跨出两步,路边就停下一台黑色车子。

    牌号特别好记,很招摇的连号A牌。

    她脚步一下停了。

    车窗慢慢降下来,清俊的半张侧脸笼在夜色里,直教人看不分明,眼前起了雾,心里也蒙上一层纱。

    柔嘉甚至来不及去想,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从哪里来的?他怎么知道她在北京?

    总之她找回七八年前的习惯,下意识打开副驾车门。

    像什么都没变似的,她还坐在他身边。

    任宣和刚起步就撞上红灯。

    车子停下来,气氛也跟着凝滞。

    直到任宣和很轻很轻地问她,喝酒了?柔嘉才从迷糊的神思里勉强拽出一根线,怔怔点头:

    “喝了一点。”

    任宣和轻笑,“我能相信你的‘一点点’吗?”

    柔嘉嘟囔:“本来就是一点点。”

    她在心里犯嘀咕,谁跟你一样半杯倒?

    任宣和不多同她辩驳。

    “你现在不在殷绮那里了?”

    柔嘉低声回:“对,跳槽了。”

    任宣和愣了愣,绿灯跳了两秒才起步。

    柔嘉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转头问他:“你怎么来北京了?”

    任宣和语气云淡风轻,“我看到顾言辞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去病房找你,才发现你已经出差了。”

    “所以都是顾言辞说的?”柔嘉追问。

    任宣和点头。

    柔嘉一扯嘴角,顾言辞十年都没改大嘴巴的毛病。

    开了一段路,柔嘉才想起来连酒店地址都没告诉他。她一偏头看他手机,发现导航的终点定在东四环。

    是他和她之前住过的那间房子。

    柔嘉默然片刻,也不经他同意,伸手就拿过他手机,把终点改成酒店。导航语音立马跳出来,“前方路口,请掉头”。

    任宣和依言照做,没有任何反应。

    他真像是她叫来的司机,要去哪里,全听她的话,没有一句怨言。

    任宣和好像叹了口气,太轻了,柔嘉听不清楚。

    他又问她:“你会在北京待多久?”

    “四五天吧。”

    “都有工作吗?”

    “差不多。”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寂。

    导航显示距离终点不足一公里。

    柔嘉想,再不问,她又要做很久的心理准备,让自己试着鼓足勇气。

    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很困难的事。

    她低下头,声音放得很轻:“任宣和。”

    车子直接开进地库,停稳之后,任宣和转头看她:“在呢。”

    柔嘉眨了眨眼睛,睫毛扎进去,有点痒痒的。

    “前两天,是很忙吗?”

    任宣和摇了摇头,“不是。”

    “家里有事吗?”

    “也不是。”

    柔嘉倏地抬起头,直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皱了眉头,“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连话都不跟我说一句?

    我真的,等了很久很久。

    任宣和也看着她,地库光线昏暗,柔嘉只能看清他慢慢低垂的眼眸。

    “我只是,也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柔嘉掐着衣袖,“……想什么?”

    任宣和却不多说了。

    他好像只想把话题停在这里,不明不白的,什么都不告诉她,让她就这么自己猜,猜对猜错都不知道。

    他们已经在窒闷的地库停留了太久。

    柔嘉伸手碰到车门把手,只要再很轻很轻的一个动作,她就能离开了。

    今天也很累了,不是吗?

    奔波了一天,晚上又喝这么多酒,还吹了很久很久的风。现在明明应该回到房间,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至少不该在这里和他玩这些不明不白的文字游戏。

    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下不去手。

    她想,她就是要问个明白。

    她都和陆维则干净利落地断开了,不就是为了回头找他吗?

    他向顾言辞套话,把她在北京哪家饭店都套出来,难道只是为了送她一程?

    两个人都心怀不轨,两个人都想要再试一次,那今天说这么多没有用的干什么?

    柔嘉松开手,倾身向前,一下抓住任宣和衣袖。

    任宣和明显没反应过来。他一怔,下意识翻过手掌要牵她,但最后还是忍住,手指抓皱西裤。

    “你之前总是说我说话说不清楚,要让人猜来猜去。现在你也一样了。”

    她直直看着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坚定。

    “任宣和,我没有你那么有耐心。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今晚为什么要来找我?

    “如果还是跟我迂回绕弯子,那我就真的走了。”

    说到最后,柔嘉鼻尖不自觉一酸。

    她隐隐觉得眼眶有点湿,大概遇到他,就是很容易哭。

    任宣和眼睛眨了好几下,睫毛在昏黄的光线里像轻薄的蝶翼。

    “……我没买到你那班机票,所以只能赶十一点那班。

    “阿柔,我是跟着你来的。”

    任宣和终于翻手牵住她。

    两枚一模一样的铂金素圈撞到一起,紧紧贴合。

    柔嘉在眼泪掉下来前一秒收了手,侧过身正对前方。

    她强装平淡地问:“所以呢?你现在打算把我放下来,然后自己回去?”

    任宣和连着咳嗽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了,“你愿意吗?”

    柔嘉摩挲左手食指的铂金素圈,再冰凉的触感也叫不醒她滚烫的一颗昏心。

    “愿意啊。

    “我早就该跟着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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