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针对玛塞勒的审判如同一出精彩的戏剧,叫欧庇克莱歌剧院台下坐着的观众目不暇接。
玛塞勒认罪伏法,被特巡队押下去之后,旅行者和派蒙便完成了任务,打算出门与娜维娅汇合。
穿过那条长长的红毯路时,旅行者怔愣地回忆起在玛塞勒的乐斯工坊,曾看过一闪而过的诡异红影。
他依稀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微弱的元素力,炽烈里交融着水的纯净。
——是邪眼和神之眼。
空鲜少见到这样的组合,因为即使是在愚人众内部,但凡拥有神之眼的成员,大多都不会使用有极大副作用的邪眼。
执行官们有恃无恐,自然是因为女皇赋予的权柄和恩赐。
那道红影是一晃便消失了,正是从玛塞勒存放乐斯、受害者遗物和书信、实验记录的地方溜出来的。
那个地方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过于零散,即使少了点什么也无从判断。
更何况,执律廷也没有从那些收容的证物里瞧出什么蹊跷,重要的实验记录和受害者的遗物一个不落。
难不成……那个人的目标是原始胎海之水?
可知道这个乐斯工坊的人除了玛塞勒被一网打尽的同党心腹,就只有从迈勒斯处得知的旅行者、派蒙和娜维娅,又何来第三方势力?
旅行者正思索着要不要将此时告知那维莱特,被押出来的迈勒斯便喊着他的名字,神情癫狂地跑了过来。
另一边,旁观谢幕的渐晏自【公子】被那维莱特偷袭昏迷后,便一直是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即使认了【仆人】为“父亲”,渐晏也并没有在愚人众内部记档,正式成为壁炉之家的一员,身份始终维持着是“一名与愚人众壁炉之家私底下有良好合作的贵族大小姐”。
理所当然,塞缪尔家族所掌握的所有消息,在预言灾难面前,并没有跟壁炉之家共享。
二十多年前,刚刚失去爱人的瓦谢得到了刺玫会的帮助投资,将生意逐渐扩大,成立了卡布里埃商会,有了进行胎海水研究的本钱。
而暗地里私下经营的乐斯生意在灰色产业链上发展迅速,很快就碍到了灰色产业里最大的霸主——塞缪尔家族。
本来正在洽谈的合作因为一件事的爆发而迅速推进,让玛塞勒得到了塞缪尔家族的支持,自此做事便更加无所顾忌,甚至将手伸进了特巡队里。
这件事是,当时的少主格狄·塞缪尔与玛塞勒私通书信,让他去害一个年轻女子。
家主恩列·塞缪尔得到消息时,那个女孩已经溶解在原始胎海的水里,消失了。
代表长子罪证的书信被玛塞勒精心保留,有恃无恐地要求塞缪尔家族的庇护。
恩列允了,但同时也要求玛塞勒将他的一切实验成果上报,并定时提供一定量的原始胎海水给塞缪尔家族。
这一段隐秘的交易,一直持续到恩列去世、格狄上位成为家主才结束。
格狄对原始胎海的研究没兴趣,这件事自暴露起便全权由老爷子负责摆平,这个早年风流的浪荡子甚至对家族与玛塞勒的交易毫不知情。
恩列自然也不会告知格狄,而是在临终前把这个定时炸弹转手给了渐晏。
多年来,塞缪尔家族不再提供庇护,而玛塞勒也早已站稳了脚跟,两家约定互不干涉,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地到了如今。
玛塞勒的脑死亡对塞缪尔家族是件好事,即使没有这一出,渐晏也早先一步派架子鼓抢在旅行者前面,把格狄与玛塞勒互通的书信全都拿走毁掉。
到时即便玛塞勒指证,那也是胡乱攀扯,更何况他又何苦自曝盟友,给执律廷提些方便?
原始胎海的现世和预言危机的迫近,由不得渐晏不起联想。
可她也仅是一介凡人,连神之眼都没有的普通人。
天灾当前,身份地位全无意义。
这份无力感,她已许久没有过了。
17.
林尼记得从前有段时间,渐晏的状态很差。
即使是正在表演魔术的他被琳妮特刚捡回来的猫扑倒在地,帽子里的纸牌撒了他一脸,耳边回荡起家人们善意的哄笑时。
他扒拉下猫儿的肉垫偏头去望渐晏,也只能从那双始终紧盯着他的琥珀金眸子里瞧出一点被他逗起的笑意。
可女孩的唇依旧紧抿,眉眼忧郁,浑身透着冷淡至极的排外感。
无往不利的招也失了效,林尼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地面后,端了下午茶不见外地坐到了渐晏身侧。
她投来一瞥,明晃晃地在问“你过来干什么”。
林尼笑着递过去一卷绷带:“帮个忙呗?琳妮特忙着安置罗瑟兰,菲米尼在修理前阵子刚被弄坏的面包机,我只能仰仗你啦。”
他画了妆容,脸颊上的金色星星像是和他一起在笑,浅紫眸亮晶晶的。
渐晏沉默地接过绷带,一圈圈缠上少年的小臂,同时不动声色地检查着林尼的伤势。
自琳妮特和林尼接连获得神之眼后,尽管任务的难度再次上升,对默契合作的兄妹而言也不再称得上和以前那般凶险。
这次受的伤休息了大半月已要好全了,仍旧缠上绷带也只是为了心安,估计过不到一周就会痊愈。
一卷绷带的长度刚刚够用完,卷完最后一圈,渐晏剪掉那一点黏留的部分,放下绷带时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从里掉出来,落到了地上。
渐晏垂身去够,捡起来看清后有些发愣,林尼已顺手拿走,撕了封口,将创口贴轻柔地贴到她右脸颊的一丝渗血的小口上。
少年温暖的指尖拂过眼尾,微痒,让渐晏蹙眉垂眸:“无事献殷勤。”
她能听到林尼擂鼓的心跳,能想象对方做出这个贸然之举时泛红的耳垂。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林尼无奈地掠过渐晏带刺的话,安安稳稳地坐回去:“小口子也要注意点,万一留疤就不好了。”
渐晏不置可否地敛眉低目:“你很在意我的脸?”
林尼闻言,先是诧异,随后叫屈:“上回扑克牌不小心在你眉毛那划了一道印子,只是破皮,你就三天没理我。”
渐晏揪紧了掌心的衣袖:“你记得还怪清楚的。”
来时的郁气却被这番插科打诨的话说得散了不少。
见人口吻好了不少,林尼从茶几上扯来一盘果果软糖,问渐晏:“所以是谁惹我们大小姐了?”
渐晏狠狠咬下一口果果软糖,没好气地道:“被格狄接回来的那个私生子。”
林尼微愣挑眉:“啊……?”
在他翻阅过的关于格狄·塞缪尔的消息里,确实写着他生性风流,婚前身边便永远没缺过伴侣,婚后也是情人不断,但从未听过他跟谁生下了孩子。
渐晏理应是格狄唯一的孩子。
那一年,恩列·塞缪尔去世,格狄继承了家主的位子,同时从外接回了一个少年,声称是亡妻所出,因体弱一直养在外头。
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个莫名出现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毕竟这个孩子只比渐晏大七个月,可没人会揭穿格狄站不住脚的谎言,扫他的面子。
愚人众得到的消息是,“艾席林和渐晏关系兄妹和睦”。
但壁炉之家里,渐晏在提及艾席林时总不掩饰她的嗤之以鼻。
被气成这模样,还是第一次。
果果软糖被捏得变形,点点糖霜落在裙摆上,渐晏丝毫不顾,颇有些咬牙切齿:“冠冕堂皇的畜生,早晚挖了他那双眼睛!”
林尼摸不着头脑:“他怎么惹到你了?”
“不关你的事!”
许是光回想就让渐晏怒气盈胸,她猛地站起来,生硬地回了话,迈步便走:“也不许跟别人说!”
认识了这几年,林尼还从没见过渐晏气到这般失态的样子。
艾席林·塞缪尔啊……
林尼将果果软糖给琳妮特推回去,似有所想地垂眸。
18.
再如何早熟,在有人宠爱的环境下,没有哪个小大人能始终保持一副淡漠理智的模样。
林尼见过渐晏曾惊鸿一现的灿烂笑容,琥珀金的眼燃着熠熠光辉,美得惊心动魄。
壁炉之家是个让她卸下伪装、难得放松的地方,可长久的温暖无可避免地让她失了应有的警惕心。
——至少林尼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渐晏从研究邪眼的那群疯子手里拿到了一颗邪眼。
红艳艳的宝石与神之眼几乎一般无二,散发的光辉盈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无声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她是给架子鼓拿的。
那颗神之眼所载的愿望,从前架子鼓是如何热忱地笃信,如今便有多弃之如履。
邪眼是无需神明认可便能轻松得来的力量,燃烧生命索取的馈赠。
渐晏也曾渴望过神之眼。
那年那时,当触及那处已变得一片冰凉的掌心,她紧握母亲无力僵硬的手不肯放。
修剪完美的指甲掐不进已凉的血肉,惨白的皮肤像雪,唇红齿白,淌入锁骨处的黑血透着鲜红。
她多希望那片冰雪里燃起一簇艳丽的火,将匆匆赶来的男人烧个粉身碎骨。
骨肉血缘相连的那个所谓父亲,带着一身脂粉味,接到消息状似深情地赶来母亲身边,令人牙酸地一声跪地,随后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渐晏能听到这个人渣父亲的心声。
声声都在歉疚愧悔,说着宁愿拿命换她回来的情深意厚。
那一刻,渐晏无比渴望神之眼,希冀着手刃格狄的机会降临。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凝视着手里的邪眼,渐晏闭上眼睛,尝试着按那群研究员说的,催动邪眼。
意识与那红色宝石相连的刹那,周遭元素力变得清晰可见,将本来惯看的风景渲染成未知的图画。
没等渐晏试着触碰邪眼里蕴藏的火元素,手上一痛,邪眼被一张突如其来的纸牌打飞,叮叮当当掉在了地上。
渐晏惊怒地捂手睁眼,看到了林尼那双盈满莫名情绪的眼睛。
她蹙眉,咬牙切齿:“你做什么?”
蹲下身,要去捡起那颗邪眼。
林尼大步上前,拽住渐晏的手臂:“你疯了么?!”
少女不住地挣扎:“不过是一颗邪眼而已,你不也找那帮人要过?放开!”
“你也看到了这一颗上面的标记,这是【博士】新的试验品!”
林尼用力锢住渐晏,将她抵在墙边,在她耳畔近乎愤怒地低吼:“【博士】哪有这么好心?他这批试验品全部报废,就剩这一颗扔给了这帮人,你觉得那些邪眼是怎么废掉的?!”
渐晏试着活动手腕,但林尼抓得太紧,彻骨般在疼:“这说明这是一颗成功的试验品。”
使用邪眼,要以寿命作交换。
但这一颗不同,每一次使用都会补还生命力,让人越来越年轻。
可补还是有限度的,一旦到达了极限,所有补还的生命力会一瞬被抽干,比寻常邪眼的代价还要重上百倍。
而【博士】自己,也不知道这颗邪眼补还的限度是多少年。
“你不该、也没必要去赌命。”
林尼解下自己的神之眼,强塞进渐晏手里:“大小姐,不是很会使唤人么?”
渐晏抬眸,撞进魔术师蛊惑人心的眼。
压低的嗓,像塞壬在吟唱歌谣:“乐意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