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渐晏自小能听见人的心声。
这类特殊的天分,能造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福祸皆看人愿。
生在塞缪尔家族,有这样的能力,天幸渐晏有一个很疼她、也很正气的爷爷。
但老爷子也并不完全正义,他手把手教渐晏手腕和知识,把塞缪尔家族的灰色产业摊开一点点分析给她听。
老爷子病重后,强撑着病体把渐晏引荐给了一位贵人。
那是个身材高挑、妆容美艳的女子,十字瞳充满压迫感,宛若杀机将现。
她自我介绍,是壁炉之家的“王”,如果渐晏愿意,可以称她一声“父亲”。
彼时的渐晏并不知这一声称呼意味着什么,但在爷爷复杂的眸光里,她喊得毫不犹豫,注视着【仆人】的眼神前所未有这般明亮。
渐晏开始往返于塞缪尔家族和壁炉之家之间。
这段时间,她第一次见到了林尼,只不过是在塞萨尔处。
塞缪尔家族是去邀请塞萨尔魔术表演的,打算先礼后兵,不由他这个名满枫丹的大魔术师拒绝。
渐晏是出于对魔术师的好奇,跟随而来的。
光鲜亮丽的贵族是表里不一的畜生,商贾看似热情好客实则满口谎言骗局频出。
那以欺诈和骗术营生的魔术师呢?
年幼的魔术学徒手法稚嫩地变出纸牌,却没拿稳,撒了一地。
他懊恼地扶额,蹲下身要捡起纸牌,捡到腰酸要起身歇一会儿时,一叠整齐的牌被递到眼前:“给。”
林尼抬眸,撞进一双瑰丽似锦的琥珀金瞳里,暖夜如蜜,让人心跳一慢。
“谢谢。”
小绅士礼貌道谢,接过纸牌,拢了拢围巾,试图遮住冻得微红的耳垂。
渐晏显然不记得他,林尼却对这个出身高贵的女孩记忆犹新。
如今这家贵族大张旗鼓来找塞萨尔,按上流社会沆瀣一气的肮脏习气,是来干嘛的可想而知。
塞萨尔若是肯为贵族表演,又怎么清贫至此?
为老师急切间,林尼目光落在渐晏身上,心里犹疑,却难以遏制不断强烈的想法——
如果她出言,是不是能把那些来威胁老师表演的走狗们劝走?
这时的林尼犹且纯然,虽然他已经与谎言为伴,却还不知晓还如何运用谎言的力量。
他向渐晏展示着多姿多彩的魔术,尚且稚嫩的手法难掩戏法本身的奇妙,引人入胜。
争吵声从前堂传来时,林尼正说着自己的老师塞萨尔远比他厉害得多。
一声轰然响动,惊掉了林尼手中的帽子,玫瑰花从里面掉出,败了的花瓣落了一地。
如少年的预期,渐晏眸里升腾起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满。
彼时的他,自然看不出这是渐晏在演戏。
女孩拽着他手臂来了前堂,娇喝一声,便让正在拉扯和欲要上前进一步威胁塞萨尔的家族仆从们停了动作。
说是仆从,其实多是附庸于塞缪尔家族的小贵族,但对家族卑躬屈膝的模样其实跟他们家中的奴仆并无什么两样。
无甚区别,在渐晏眼里这些人尽是仆役,这是塞缪尔家族大小姐这个身份给她的权力。
有个小贵族面露讨好地迎上来,问大小姐有何吩咐,谄媚的嘴脸与刚才的咄咄逼人截然不同。
林尼看得愣神,虽然他已体会过贵族内心的险恶,但这般阶层分明势利眼的一幕还是让他很是惊诧。
站在前面的渐晏看不到林尼投在自己身上有些复杂的眸光,微微颔首,吩咐:“退回去。”
仆从们面面相觑。
当先那个小贵族面露迟疑:“大小姐,这……”
大小姐。
林尼在心中默念这个称呼。
在街边和妹妹一起流浪,成为贵族养子,加入壁炉之家,跟塞萨尔学习魔术。
他这一路走来,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跟“大小姐”有什么牵扯。
那是个本该高高在上的存在。
他也不再想跟贵族有什么交集。
但加入壁炉之家,以后诸多任务,与贵族的接触在所难免。
学习魔术是一段缓冲期,既要掌握能傍身的本领,也要调整已不再纯良的心态,做好出任务的准备。
渐晏眉一挑,那个小贵族瞬时噤若寒蝉,一双眼惶恐地看向她。
林尼观察了几眼,才认出这些人里有几个贵族他曾见过。
有曾被养父邀请来宴会看他魔术表演的家伙,也有照片被放在养父桌上、他一直想巴结的对象。
但这个比他还小一点的女孩面前,这些人尽是匍匐惶恐的奴役。
这些人作为家族的使者来请塞萨尔,是为作礼献给卧病的老爷子以示讨好,亲自来请以显对老爷子的心诚。
上流社会中,讲道理只是一层可有可无的遮掩,最显赫的贵族显然不需要这种欲盖弥彰的把戏。
“滚出这里。”
渐晏脚尖点了点魔术工坊的地面,冷眼扫过面前的那群人。
蜂拥着退去的人流像是带走了喧嚣,让魔术工坊里一下子变得死寂。
塞萨尔撑着桌子勉强稳住身,如劫后余生般缓缓喘气。
林尼望向渐晏。
这个女孩是跟着那群人来的,可他们走的时候甚至不敢问询她是否要一同离去。
仅是一个微冷的眼神,和一句显露不满的话,便能让人恐惧至此。
她是规则的制定者,也是规则的受益者,站在庞然大物上,因此得以睥睨众生。
可怕的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而是冰冷森严的贵族社会。
这个社会的规则不是沫芒宫制定的法规条文,而是顶尖生态位上那些贵族口中的只字片语。
林尼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对女孩感到畏惧或者厌恶。
看着人流离去,他整个人和紧绷的弹簧一样松懈下来,透出一股如蒙宽赦的侥幸。
渐晏不再看他,将目光投向塞萨尔:“叔叔,请问——”
她那琥珀金的眸很亮,仿佛找到了心仪的玩具:“我能常来这里玩么?”
塞萨尔微愣,随后开怀地笑了:“好啊,叔叔很欢迎小朋友经常过来玩。”
他一向是很喜欢孩子的。
15.
自那以后,渐晏确实偶尔会来魔术工坊玩。
她乐于看林尼练魔术翻车,也喜欢抚摸琳妮特被帽里突然飞出的鸽子吓得炸起的尾巴毛。
这段时间,渐晏和琳妮特关系其实很不错,却始终用端详疏离的眼神看着林尼。
渐晏记得林尼。
在他还是贵族养子表演魔术的一场宴会上,人人挤在宴会厅对他凭空变出的花束拍手叫好,喧喧嚷嚷。
娇小的女孩坐在房梁俯视着下方,人间熙攘,厅堂里却尽是同一种纸醉金迷的面相。
年纪尚小的少年脸上仍是稚拙,面容清秀,表演着骗人的把戏,胸腔里却跳动着一颗赤子之心。
格格不入。
渐晏垂下眸。
“林尼”,她听到那个贵族这般介绍他的养子。
此后在魔术工坊久别重逢,渐晏记起这个她曾稍微上了点心的少年。
他手抖抛下帽子的把戏很简单,其实即便他不做这些小动作,渐晏在对魔术起了兴趣后,也不介意帮一把塞萨尔。
小骗子。
渐晏不太想理他了。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了渐晏小小的情绪,却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何时惹了她。
琳妮特偷偷吐槽哥哥是笨蛋,渐晏点头附议,然后给了步履悄悄试图凑近偷听的林尼一个冷漠的背影。
林尼摸摸鼻子,望向琳妮特,投来求助的目光。
他是好脾气的朋友,温柔的兄长,谎话连篇,心始终热烈。
耳朵愉快地翻转,琳妮特抱了装鸽子的帽子,手一翻,变了个成功的魔术:“她说哥哥是笨蛋。”
林尼无奈:“我可不会读心术啊,琳妮特。”
很久很久之后,他已很擅长察言观色,偶有孩童在和善亲切的交谈中惊呼他是不是会读心术。
怎么会呢?
这只是魔术师神秘戏法的一部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