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土地总是被阴沉的长夜笼罩着,贫瘠的地表偶尔飘着几点荧光。四下荒无人烟,久久回荡着兽类的低吼,沉闷的空气中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厮杀,夜下的尘埃经受住血光洗礼,似又在空气中滋养出几分暴戾的因子。
某处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数十只秃鹫争先恐后地啄食着一具尸体,尖尖小小的头见缝插针般探进那人的胸腔中,致使那具尸体的内脏几乎被挖空。尸体的主人用力张着双眼和唇,嘴角血迹已然干涸,看来她在临死前还想呐喊些什么,只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伏在她身上分食骨肉的畜生来说毫无意义。
晦暗的光点穿过分食者们肥大的身躯缓缓升上半空,不远处还有数道黑影在上空盘旋着,仿佛为了这道不算可口的菜肴,它们饥肠辘辘等待了很久 。
突然,一道稚嫩的童声像小刀子般割破了夜幕下残忍的寂静,埋伏在尸体身上的秃鹫受了活人的惊吓,扇动宽大的翅膀迅速逃向不远处的旷地。一个瘦弱的小男孩驱动着手上的火焰,步步紧逼还在恋恋不舍地啃食着尸体的秃鹫。见那只怪物还没有收手的意思,小男孩伸手将那簇火苗往它身上砸了过去,那秃鹫惨叫数声,急不可耐地扑腾了几下,才终于从那具尸体身上挪开,遁入阴森的暗处。
那小男孩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乌黑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具惨无人状的尸体,表情却是超乎寻常地平静。他将手中的火苗摁灭,四周再次陷入沉沉的黑暗,脏兮兮的小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触碰到到那人僵冷的手臂后,小男孩费力一拉,僵硬扭曲的手臂在松软的沙地上圈出一块小小的空地。并未有过多犹豫与恐惧,那个小男孩就势躺了下去,蜷缩在那个由死亡的身体围成的空隙中,小小的头紧紧埋进那个坚冷的怀抱,一动不动。
方才被火光驱走的秃鹫定然不肯走远,见小男孩没了声息,便又成群结队地移近。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那人的步伐很慢,很稳,很单调,在压抑的夜幕下不疾不徐地拉近,像是一颗冷硬的石子悄然落入平静的湖底。
一道黑色的人影在尸体前停了下来,那人面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没有任何情绪地俯视着身下两具平静的躯体。
“她已经死了,没有任何复生的机会。”
小孩紧紧依偎在那具女尸怀里,没有反应。
“你就不怕死吗?居然还敢跑回来。”
......
那黑衣人接着开口:“我知道个地方,可以好好埋葬你的母亲。”
“是你把她杀了。”那个小孩终于开口,“母亲让我不要同别人交谈,尤其是那个人派来的杀手。”
自他记事起,“那个人”的影子就像是阴魂不散般遍布他和母亲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面前这个黑衣青年就是他派来追杀自己和母亲的人,迫使他和母亲许多年来天涯海角四处流亡,最后把他们截堵在魔境边界这块不毛之地,忍辱负重、受尽屈辱。
母亲恨毒了那个男人,他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只能从母亲咬牙切齿的咒骂和四周流传的风声勉强建构起有关他的那点支零破碎的形象。听说他现在是三界之主,是堂堂帝君,作为他的亲生儿子却享受不到一点神仙的待遇,反而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东躲西藏。他想不明白,也不服气,凭什么那个人要这么对他,像对待敌人一样处置他,他恨那个人。
但他太弱了,唯一一个能够保护他的人也死了。
那黑衣人一言不发,抬眸瞥了一眼头顶那片黑压压的天空,数十只秃鹫张开肥大的翅膀在低空徘徊着,仿佛在窥伺下一次猎食的时机。
“留个全尸,说不定你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她。”
那小孩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向那个人,像是在思索些什么,过了一会,他才灰头土脸地从他母亲身上爬起来,干瘦的小手紧紧攥着母亲僵冷的手掌,那黑衣人会了意,随手变出一张草席,缓步向那个孩子走去。
不知在黑暗里潜行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一抹浓艳的色彩。冰蓝色的花朵交叠着开在潺潺的河边,脚下深灰色的泥土缝里散落着不少蓝色花瓣,幽幽发着美丽的荧光,铺散在平软的地面上,宛若他在人间望见的某个无云无月的夜晚,明亮的星点遍布于广阔的、深紫色的夜空,时不时朝他眨眼。母亲抱着他在山间坐着,耳边响起熟悉的歌谣......然后他的记忆就在那晚清凉的风中模糊了。
黑衣人带他来到河边,那里刚好有一小块空地,四周开满了亮晶晶的蓝色小花。那人抽出一把深色的长剑,在松软的泥地上挖出一个洞,将裹着尸体的草席放进去后,他和小男孩一起将两侧的土填进那个漆黑的土坑。葬好他的母亲后,小孩往后退了几步,从远处望去,蜿蜒的河岸中流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河的两岸盛放着他从未见过的花。几片花瓣在小河中央打着转,而后又被缕缕细润的水流轻轻带向了远方。于是他也弯腰拾起两株花,亮闪闪、伴着好闻的味道,默默放在小土堆前。
黑衣青年抱剑立在潺潺水边,眼底映照着水波粼粼的微光,也许他应该是个叱咤风云的剑客,但他的背影太过单薄,反而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但小男孩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是冷酷的杀手,不知变通,软硬不吃。他会像桀骜的孤鹰一样紧咬着他们母子俩的踪影追上好几个日夜,同他交锋的每一个日夜都会成为他们生命中极为黑暗的时刻。他的母亲劝说过、哭诉过,甚至跪下来央求,只求他能够放过他们。他会停下来倾听他们逃亡过程中的种种苦楚,一直到她声嘶力竭地跪倒在地上,但这个身着深黑长衣的年轻人不会露出任何怜悯的神色,就像是连一丝同情也不想浪费在他们身上。
他手上那把青色的剑从不轻易示人,每次出现的时候必定会带来一大片血光。小孩曾经看见这把剑像飞刀一样直直穿过面前某人的身体,在他脖颈中间留下一个可怕的血窟窿,他也见过他拿着这把剑砍向自己的母亲,他就在旁边目睹了全程,无论他如何反击,如何抵挡,都始终无法接近他们。
那时候母亲最常对他说的话是:“小朔,快躲起来,保护好自己!”说着她就只身挡在他的前面,身上总是带着伤的。
他照做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每次都会藏到一个她发现不了的地方,但他每次都能看到母亲的顽强与脆弱,妄想着自己能找到机会冲去营救她,把那个歹毒的杀手打倒在地,大卸八块,但他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几日前,她带着自己逃到一座荒山上,那个黑衣杀手追过来了。母亲让他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自己举着长刀冲了出去,可他这次却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在山上跑了很久,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他知道母亲不想让自己被那个人发现,所以他一边跑一边憋着眼泪。
过了很久,他看见远处聚集着不少黑漆漆的鸟,听他母亲说,如果看见这种鸟聚集在一起,就说明有人要死了。他不相信那个要死的人是他母亲,她很聪明,而且法力高强,只有世上一等一的高手才能近得了她的身,每次她都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面前,这次也一样。
所以说,要死的人是那个杀手,要被吃掉的人也是他。听说这种鸟在猎物死了之后会先将他开肠破肚,一点点掏空内脏,而后再去分食他的骨肉。也许母亲就在那里等着他,等着他去看那个讨厌的杀手是怎样被一点点吃掉的。
但他追到半路就死心了,母亲从来不会让他一个人跑那么远。
见那小孩转过身来看着他,黑衣人提着剑朝他走去。那个孩子身板瘦弱,面色苍白,似乎藏着心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放松地注视着对方的动作,没有退缩,仿佛还在趁机打量些什么。
“你现在要杀了我吗?”小男孩平静地开口,话中的试探意味似乎超过了他这个年龄所能表达的含义。
黑衣青年默然,脚下莹莹的鲜花泛着幽蓝圣洁的微光。
那个男孩又开口问道:“你只有黑色的衣服吗?“
顿了顿,小男孩又加了一句:“我是说,这身衣服和你的剑不搭。”
黑衣人低头扫了眼手中的剑,确实,他的剑形态流畅轻灵,剑柄刻着不少花纹,从品相上看不是一般的货色。而他身上穿的衣服材质平平,甚为修身,就像是从某个集市淘来的便装,反而埋没了他身上的文气。
他将头偏了过去,唯一露出的一双眼如玻璃般透亮,他漫然望着渺茫的远方,眼波随着河面的水流荡漾。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道:
“你有什么愿望?”
“杀了你,还有那个人。”男孩毫不迟疑道。
对方没有反应。
“我要看你的真容。”男孩说出第二个愿望,但对方依旧没有应答,沉吟半刻,他才毅然抛出第三个请求。
“我想去魔界。”
“好。”这次他答应得很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