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了魔界边陲一座小城,那里同样常年处于黑夜,城中的景况却并不荒凉。大街两旁精巧的阁楼被涂上各种鲜艳的色彩,似是为了区别不同店铺的特色。
不算宽敞的街道两侧立满了小商贩,街边行人模样、身形各式各样,像是从不同世界融汇在一起。或许正是如此,他们两个异乡人走在大街中央并不显得突兀,相反,街边那些把自己打扮得鲜艳无比的商贩才真正吸引游人的目光。
越往前走,路越拥挤,一不留神在这里丢掉一两个小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小男孩紧紧跟在黑衣人的后面,身旁过路的游人摩肩擦踵,挤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面前的男人忽然减缓了步子,侧过头来望着他,小孩立刻上前走了一大步,同样睁着眼睛望了回去。
“这里人多口杂,我抱你过去。”说着便蹲下身来,张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怀抱。
小孩愣了一下,而后不太情愿地跳上他的怀抱。
自此,他又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我要变强”。
高处的视野果然不一样,就连空中的气息也芳香了不少,小孩越过几十个人头向前望去,似是对魔城的热闹又多了几分实感。街道两侧张灯结彩,暖黄的灯光落在路旁行人脸上,像为平常的笑容增添了几分喜气。路上有卖糕点的、卖小玩具的、卖彩灯的,目光无论停在哪里都不会无聊。黑衣人见他先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而后又收回了平静的目光,忽地淡然问道:
“有什么看上的东西?”
小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方才回道:
“我对他们没有兴趣。”
“杂戏呢?”
“也没有。”
他们从拥挤的人堆里挤了出去,原是街上这场杂戏吸住了爱看热闹的人群。余光中小孩只瞥见人圈里一个面容狰狞的牛头人忽地大喊了一声,而后将自己的脑袋掰了下来,扔在地上当铁球玩。断口处鲜血横飞,溅了前排的看官一身,但他们似乎并未露出嫌弃或惧怕的神情,反而像是对这个血腥的游戏颇有兴趣,人群中时常响起一阵又一阵欢呼,这个可怜的牛头人只能通过摧残自己才能吸引些路人,小男孩远远望见那个牛头人跪在地上摸索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头颅,引得看官们发出一阵阵嬉笑,那笑声十分肆无忌惮,传到他的耳朵里却着实难听。他只冷淡地瞥了一眼,而后又将脑袋撇向别的方向。
黑衣人和他又四处逛了一会,小孩忽然看见一个明晃晃的招牌,牌匾上的名字倒是有几分闲情雅致,看着像是某户人家的宅居,宅子的主人颇为热情,见到有男子经过就要吆喝两声,出来迎接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姑娘。
“相公,进来喝两杯撒,不缺姑娘陪。”一道尖脆的女声忽然自他们身侧响起,那小孩下意识偏头去看,只见走在他们身后的一两个年轻男人都被拉了进去,屋子里面似乎还挺热闹。黑衣青年像是没听见似的,抱着小男孩大步流星走了过去,把年轻姑娘们费力的吆喝声尽数抛在脑后。
“你为什么不进去?”小男孩好奇道,“她们看起来很欢迎你。”
黑衣人动了动眼睫,道:“我对这些地方没有兴趣。”
是了,杀手总是在外头流浪。
长街走到尽头,黑衣青年替他买了一个糖人,而后随着人流走上一旁的楼,在那里观赏夜色同旁人是个好地方。到了这里,他们的游历就算是结束了,楼下的行人似乎依旧没有尽兴的意味,脸上大多洋溢着刚开始时那副笑容。目下人影憧憧,流光溢彩,丝毫没有人注意到这人群里还混入了一个杀手和一个奇怪的小孩。小孩心想,这里的夜晚也许永远不会结束,魔的世界都是这样吗?
“魔界好玩吗?”青年突然问了一句,双目始终盯着楼下。
小孩刚咬下一小块糖人,它的肩膀缺了一小块,让他萌生了一种彻底毁掉它的冲动。甜腻的糖浆在嘴里打着转,带着一种温暖而粘腻的美好,他将嘴里化开的糖一口气咽了下去,嘴角不自觉浮起一抹甜甜的笑。
“嗯。”他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将小糖人的头一口咬了下来。
魔界的生活似乎同他母亲说的不太一样,这座魔城和天魔城有什么区别呢?
小孩把手中的糖人吃完后,黑衣人便抱着他下了楼,再次汇入川流不息的游人群。随着人流走了一阵,夜上的灯火逐渐稀疏,游人的心情似也跟着平静了不少。
一道矮小的黑影突然自他眼下擦过,望着那人在前头东张西望的背影,小孩轻声道:
“你的东西被偷了。”
黑衣人早已锁定了目标,脚下步子仍旧是不慌不忙,甚至比方才更轻稳了。黑亮的眼里毫无波澜,只是低声道了句:“我知道。”见他说完这话,小孩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他在暗处蛰伏时的身影,像一只稳操胜券的孤狼,凌锐的眼像是能洞穿对方身上所有的疮疤。
他再一次笑了,而后将头偏向黑衣青年。
刚行完偷窃的那人终于拐到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这里看起来常年没有什么人肯涉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味。
尽管身处在这样一个荒凉的角落,他也依旧维持着谨慎的作风,先是环顾了一周,而后才背对着出口弯下腰去。他将怀里的钱袋掏了出来,沉甸甸的重量顿时让他兴奋了起来,无灯的夜里视线必然狭窄了不少,他用力盯着袋缝里露出的铜黄色的光,佝偻的背不自觉抖动起来。
可是,就是在这样一个宁静无灯的夜晚,就连银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会放大许多倍。
“谁!”
那个人猛地回头,立马将钱袋塞了回去,浑圆的眼里多出几道凶狠的光。
“是你偷了我哥的钱,快把它还给我!”巷口处,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孩忽然站了出来,伸着细瘦的手恶狠狠地骂道。
见站出来的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破孩,那人勾起一抹狞笑,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捏着尖细的嗓子道:
“呸,我还以为是哪方高人,就你这个小杂种也敢血口喷人,我非要打断你的腿不可!”
说着他便举着手掌朝那小孩冲了过去,方才踏出几步,他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样直直摔到了地上,背上像是压了千百斤的重物般,他无论如何挣扎都爬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才是个杂种,连走都走不稳,像你这样的废物还不如趁早死了算了。”
“你这个......”那人话还没说完,怀里的钱袋突然飞了出来,他急忙伸手去扯,身体却被更大的重量给压了下去。只见那钱袋往空中飘了一阵,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在另一个人的手上,那人一身黑衣,身形修长,脸上蒙着一层纱布,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小孩径直朝地上那人走了过去,睁着圆溜溜的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道眼神盯得他背上寒毛直竖。
尚未等他开口求饶,那小孩的“哥哥”便将他拉了起来,背上重量消去的那一刻,他的腿却霎时间软了下去,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黑衣青年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朝他身后那个小孩喊了一声:
“我们走吧。”
小孩双手抱胸,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对黑衣人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意外。
“无趣。”
“无趣什么?”黑衣人问道。
“我以为你会在这里杀了他。”
对方顿了顿,终于说了一句不那么无聊的话:
“就算是杀手,也有他的原则。”
拐出巷子后,路上依旧可以碰上各式各样的行人,黑衣青年在附近寻了家客栈,只要了一间房,而后带着小男孩一块住了进去。
一开窗,街边的景色一览无余,也就不免有些吵闹。小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忍不住立了起来,对着窗前静坐的黑衣人喊道:
“我真的要和你一起睡吗?”
黑衣青年正靠在窗前静静端详手中的剑,听见这话后淡然应道:
“我可以不睡,等你睡醒。”
......
“那我就睡不着了。”
“我睡地上。”
“......哦。”小孩拎起一个枕头,似是在犹豫些什么,过了一会,方才开口道:
“如果我不醒,你是不是就不会杀了我?”他一直盯着黑衣人手中的剑,这个人就是用它穿过了母亲的喉咙。
“也许吧。”
黑衣人的举止太过于平静,小男孩有些不确定地望着他。
“我有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答应了我第三个愿望?为什么要帮我实现愿望?”
黑衣人不假思索道:“你提出的三个愿望里,我只能做到这个。”
“然后呢?”
黑衣人放下了剑,扭头望向他小小的脸,那道视线冷冷的、淡淡的,让人捉摸不透内里的情绪。
小孩又道:“你也恨那个人,对吗?”
“不是。”黑衣人否认。
那个孩子突然跳下床,朝着窗前那人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或许因为是混血儿,他身上的灵力波动很微弱,不及一般魔族孩童那般强稳。他太过瘦小,甚至比某些凡人的孩子还要虚弱,现在这个阶段还承受不了他的母族留给他的强大力量,可这个孩子又过于睿智、早熟,尤其善于掩饰与伪装,这却是他的同类无法拥有的。
他的父亲说他是天生魔胎,终其一生无法度化,只能将他斩杀于襁褓之中。临行前,那个人将这把青剑赐给了黑衣青年,让他务必完成使命。他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起码一开始他一刻也没有心软过。
直到那个女人真正死在他的剑下,小孩灰头土脸地出现在视线里,他的心突然惊跳了一拍:原来这个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但他连一旁的秃鹫都够不到。自他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面起,人世间早已流转了好几百年,可从前的他为什么感受不到呢?
小男孩望了黑衣人一眼,便要伸手去夺他手中那把剑,黑衣青年将剑一旋,刻满繁复花纹的剑柄轻轻落在他的肩上,迫使小孩不得不停了下来。黑衣人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愠怒的表情,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小男孩像是不服气似的,伸出拳头用力砸向他的胸口,微弱的灵力穿过肌肤意图攻向他的脏腑,他稍微一运功便尽数消解了。
但他还是捂着胸口,似乎感知到心脏某处隐隐有些钝痛。他尽力去理解小孩此刻的心情,这对于像他这样的大人来说并不容易。小孩锤完这一拳后便捂着手蹲了下去,只剩一个乌黑的圆脑袋暴露在他的面前。
“我才不要你的同情,一看见你们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就恶心。”
“我没有......”黑衣人有些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地,看上去这个小孩快要哭了。
“那你说,你想把我带到哪里?是不是就是因为看我可怜才来施舍我?”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而后轻飘飘地说了声“不是”。方才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幻觉,他有些不太确定,似乎还是这个孩子的脸。
看来他是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黑衣人索性抛出了另一句话:
“我不杀孩子。”声线冷冽,仿佛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
“这算是我的原则。”
小孩像是愣了一下,而后有些震惊地抬起头来,圆黑的眼睛比平时要明亮一些,兴许是因为眼角浮了点泪花。
见那小孩露出一副似哭非哭,似笑也非笑的奇怪表情,黑衣人的心情忽然冷静了下来。他径直朝床边走去,留下小孩在他身后静默了半刻,像是在思索些什么。过了一会,那小孩便出现在他面前,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他只是冷冷地抛出了最后一句话:
“但我必须要交差。”
孩子微睁着圆眼,似乎听得有些云里雾里,迟疑间,黑衣人举剑挑灭了桌上的灯芯,烛上微弱的火焰尚还来不及挣扎便草草咽了气。大敞四开的窗门自动合上,房内彻底陷入了黑暗。
“即便是人影憧憧的闹市,也潜藏着吃人不吐骨头的秃鹫。”
画面里他似乎对这个孩子说了这样一句话,转念一想,这段话似又颇有说教的意味。于是他找到了这个孩子,执迷不悟地追问他究竟听到了些什么,但他的脸似乎发生了点变化,变得有些倨傲和冷漠,看着又不像个小孩子了。
于是他大声喊着小孩子的名字,试图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可他只是轻蔑的笑了笑,垂着手,一句话也没说。
......
黑暗中忽然亮起了火光,黑衣人感受到眼上的压力,立马睁开了眼睛,抽出剑对准门前。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径直推开了房门,崎岖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与恐惧,直到这时,门外慌乱的声音才尽数收了进来,那老妇人也来不及客套,直接撂下一句“着火了”便飞也似的逃了出去。仿佛这也是她作为客栈老板的原则之一。
黑衣青年无视门外的混乱,下意识侧头去看,却只发现了一床凌乱的被褥。整个房内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当下明白了些什么,迈着步子来到窗前,推开木窗便一眼望见街上同样焦灼的人群。未有任何迟疑,他立即翻身跳下了窗子,探着客栈边缘的缝隙不动声色地拐到了路的另一头。
寻找了一阵后,他又回到了客栈大门前,那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都堆在门口叽叽喳喳地讨论些杂事。他混在人群中想着,那个孩子还能跑到哪里。
经过客栈的时候,黑衣人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门内慌忙的盛象:重重火光中隐隐映着三两道人影,在焰火的拉扯下逐渐变得扭曲。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女声,震得他将目光立刻收了回去:
“起火啦,起火啦,快来人救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