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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时节,阳光正好。
而在此时,坐在马车上吹着微风,讷都略显沉闷的心也逐渐被这微风抚平。
“客人,再往前走就是南宛边境了,那地风沙大,又都是沙地,这马车实在是不好走,您看要不?”
车夫不安的一番话,惊醒了浅眠中的讷都。遥望远处熟悉的戈壁沙滩,他没为难,跳下马车就背上了行囊。
“多少钱?”
见讷都如此问,车夫忙摆手,“客人您不用给,来前您朋友已经给过了,还嘱咐我务必将您平安无虞地带到南宛边境。”
朋友?
讷都恍然,想来他指的应是寒林商了,且看车夫鼓鼓囊囊的口袋,怕是给的还不少。
“也罢,既如此就别过了。”
离了车夫后,讷都没多待,迈着步子就入了这茫茫沙地。
而在他身后,望着讷都义无反顾的背影,车夫暗道,“这人真奇怪,面上还印着花,难怪跟那面具人是好友呢。”
…
外人虽不知,可讷都却明白,其实早在深兰被毁后,南宛巫医这一职位就已形同虚设。而在脸上印下深兰图案的这一传统,讷都更是无需再延续。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这是师傅在生前最期盼的事,他总想着亲眼看着讷都成为南宛最伟大的巫医。
然而,讷都还是让他失望了。只因从此以后,南宛不仅再无巫医,更无深兰。
不知从何时起,上任巫医在选定继承人后,都得教他们如何在面上印花,以示虔诚。
这是因为一旦选择成为巫医,就必须在体表画上深兰,如此也是在向山谷神明与南宛子民验证自己巫医的身份。
而这图案一旦画上,就永远无法去除,哪怕是死后被深埋黄土。
……
比起大渝和南宛之间的距离,北幽与南宛之间相距更远。
因此这一趟旅程,讷都在车上晃晃悠悠了近半个月,才算是抵达了南宛边境。
可等他到时,已是夜色昏黑,仰头看,还能看见头顶的浩瀚星辰,如一条璀璨的河流横在沙漠上空。
此刻,星辰如水,黑夜作岸,无边月色映衬在旁,倒也照亮了旅人前路的方向。
然而,即使是讷都,也不敢在这夜晚徒步沙漠,所以没走多远他就取出颈间玉哨将其吹响。
这玉哨还是当日在大渝时,温乐言亲手送给讷都的,可惜如今的她已早早忘了这事,也没想到玉哨会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尖锐清脆的哨声一响,在这无望沙漠中就显得分外刺耳,也更听得分明。
因此,讷都没等多久,就见一队骆驼带着车轮滚滚,出现在了他面前。
拂去面纱望着车前的男子,贺喜格惊讶道,“讷都?怎么就你一人,公主呢?”
上了车后,讷都自顾自地拍去身上尘土,“寒林商找到她了,如今他们在北幽安安心心地住着。”
寒林商一直在找温乐言的事,贺喜格也是知情人。想当初公主的下落还是寒林商传信过来后她才知道,原来一直把公主藏起来的人竟然是讷都。
“你居然会成全公主和寒林商?而且你怎么舍得回来呢?”
讷都无奈,“我既身为南宛巫医,自然是要回来的,且如今公主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又在那做什么,碍寒林商的眼吗?”
“也是……”贺喜格轻咳一声,转身又坐了回去。
边境离王都不近,困乏的讷都坐在骆驼车上没多久,就慢慢闭上了眼眸。
在梦里,他似乎回到了当初师傅还活着的时候。
“讷都你要记着,南宛巫医是神职,是最贴近山谷神明的存在,注定一生无妻无子,无爱无欲,只有专研医道才是正途,所以绝不可动心,知道么?”
可讷都想说,师傅,人既有一颗心,就必然有放不下的事物,他也有。在他心中,那高高在上却不得自由的公主,就是心底唯一的放不下。
……
讷都犹记得第一次听闻温乐言之名,还是在师傅的嘴里。在他的描述中,温乐言是个不仅可怜,更注定一生悲惨的无权公主。
且不说其生母被囚,皇后歹毒,就连那手握大权的南宛王,都懦弱无能到连解救兰姬都做不到。只能日日望着她在高楼上受苦却什么都不做,最后更是一日日将自己损害到病弱枯骨,再救不能。
起先,讷都也以为这位乌乐公主定是位懦弱胆小的可怜虫,可直到那日在大渝边境处的山谷中瞧见她时,讷都呆楞住了。
那日的温乐言戴着一圈紫色小花,面迎朝阳喜笑颜开,一双琥珀色眸子在暖阳下更是熠熠生辉。
那一刻,在讷都眼中这样的温乐言全然没有师傅所说的胆怯懦弱,是一只被囚困的无助鸟雀。
相反,她就像是一缕自由的风,一朵洁白的云,无拘无束地翱翔于这天际,让人心生向往。
“讷都,讷都?”
迷蒙间,贺喜格的几声呼唤唤醒了沉睡中的讷都,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今日会梦见过去的事。
“怎么了?”
贺喜格则是看着讷都满脸古怪,她还是头一次见对方眼神这般无助,“到王都了。”
讷都望着外头熟悉又陌生的景物,默默颔首,等一下骆驼车,先前还迷蒙的眼神被这夜风一吹也很快醒了神。
“今日,多谢你们了。”
被道谢的贺喜格嘻嘻一笑,“没什么,你既吹响了玉哨,我总得来接你,况且总不能让你在这寒冷的沙漠中自生自灭吧。”
秉着礼仪,讷都还是再度行礼,之后才转身离开。
眼睁睁看着讷都进了小楼后熄灯,贺喜格莫名觉得他有些孤独。
“姐夫,讷都如今都已经不是巫医了,也就无需遵循什么无亲无子无爱的臭规矩了吧,不然看着还真有几分可怜。”
查穆却说,“有时候规则改不改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人心里是如何认为的,你觉得不是巫医后就可以顺利成亲生子,可讷都或许不这么想。
几十年的巫医教导早已让他挣脱不开,那些个规则即便明面上改了,可他心里的准则始终不会变,否则也不会到现在还是孤独一人。”
外头两人是如何议论的,讷都不知道,此时疲惫至极的他只是慢着步子进楼,然后放下行囊熄灯。
最后累得无力洗漱的他,就这么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明月入睡。
在梦里,他手握着一缕自由的风,笑得像个纯真的孩子。
而那缕风,正是他自愿奉出,却至今遥不可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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