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谁的一瞬间，曾困扰着他的许多问题，在那时得到回答。他并没有像她那么多的问题，想要思考的，从来也只有关于她而已。
说是碍于身份，又或是自己主动，他觉得并没有那么多重要。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她存续下去，也绝不会是那两个可能。在那两个可能中存续下去的她，并非真实的她，而是早已被设定好结局……
然而，那之后呢？
为何会在这种情况下想到自己？从自己的「自我」出现后，这还是第一次明确地想到自己？作为她的爱，在源稚夕的身体中存续着，就算是换了身体，那也还是她曾经缺少的……
然而，失去了身体，他的「自我」还会存在吗？还能够令她感觉到，自己应当先被自己爱着吗？
“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谁？”他极力想压抑住心中的情绪，那让他不由得想要掉眼泪的悲痛。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
“不对。一直藏在祂们背后，现在也藏在她的背后的某个存在。为何只有她的结局被写好？”
女人没有回答他，在那一片空白的静谧中，他几乎要将自己的生命耗尽。
“因为不想要这个幻想/故事结束，所以才给她那么多结局。”
“——”
“怎么想到的？被自己所创造的人物拉出来质问，身为创造者/作者，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外面/现实太痛苦，所以想创造一个幻想的世界。她寄托着我的青涩。然而，在外面/现实，青涩的时光早已过去，她也成为回忆了。”
“回忆……可是，你是人类。”
“这点我当然很清楚了。一开始创造你们，也是因为很喜欢平安京哦，所以幻想着自己也是生活在那里的一员。只不过，时间会改变很多，而曾经向往过的，也变得一团糟。我一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那里承载了我青涩时光中，过于美好的幻想。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给不出她的结局。”
“……这才是她找不到真正自我的原因吧？”
“同时，我也不想继续你们的故事了。”
“……”
“就让她消失吧，秩序/故事已经崩坏，再怎么挽留也是无用功。反正除了你会真正地爱她，毕竟是她自己的爱，其他人不过是我写好的结局——全是幻想罢了。”
那是他无法抵挡，无法拒绝的巨大悲伤，一种内里尚且还处于青涩状态，但不得不走向外面/现实的绝望脆弱。
“那么，再见——”
“如果只是幻想/故事，那也没关系。所谓的人类，必然会要有这样的幻想/故事，去承载他们尚且青涩的时光。随着他们长大，幻想/故事会在他们的生活中逐渐缩小，可那并不意味着曾经那些幻想/故事会消失，会被遗忘。总有一天，它依然能够发挥作用，就像你曾经创造出它一样。”
那是他用尽全部说出的话。诚如创造者所言，秩序/故事已经崩坏，如果还有挽回的余地……
所有的这些，他都不曾告诉她。只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就看到了绯色的天空，倒映着霞光的河水，还有躺在开满花的草地上的她。
他忘了向那个女人说出他的愿望了。在有些懊悔中，他看到了一条明显的黑色线出现在视线中，一直延伸至某处。
在将她的手握住时，他觉得动作变得缓慢，视线在此时变得异常清晰，但他还是如愿以偿地，在生命最终逝去之刻，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在来到这里之前，有个女人和我说，我可以许一个愿望……”
“你许了什么愿望？”
“只属于你的第三种可能。”
“第三……？”
“我从没想过我能做到这种地步……”他慢慢合上眼睛，嘴角却在不自觉地往上扬，“好在……”
—
“没了？！”小缘不甘心地瞪大眼睛，“这算什么结局啊？快点把结局给本神吐出来！”
“可是缘结神大人，阿紫小姐真的外出了，她说这就是结局。”源氏的侍女已经解释了好几次。
“这才像是想要真正结局的读者嘛。”我打起竹帘，笑眯眯地看着赌气坐在面前的小缘，她的腮帮子鼓得和松鼠一样。
小缘抓起地上的一本书，指着封面说：“不是，你花了八年，又拜托了花鸟卷和书翁，《平安浮世卷》就不能给个正儿八经的结局吗？你知道外面的读者都在说什么吗？说你这是烂尾书！不对，他们说前面也是一堆看不懂的东西，你不打算再改改吗？”
“改什么呢？不爱看的话，大可不必再继续看。至于结局，我已经给了啊。”
“啊？”小缘又翻起书来，举在我面前，“但是你看啊，你后面完全没交代第三种可能……阿夕死了之后呢？他说的第三种可能到底是什么啊？急死本神了。”
“我写了啊，在书的最后一句。”我伸出手指指向书，“这里哦，写着「现在就是第三种可能。」呢。”
“现在……？”小缘疑惑，又放下书看，“这算什么啦？本神不同意！”
“那也没办法哦，结局我是不会改了。如果不喜欢的话，小缘就忘了这个故事吧。”我伸手要去拿她手中的书——
“不行！”她接连退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我，“这可是你亲手写的，和外面翻版的可不一样。更何况，我又没说我不喜欢。”
“是嘛？”
“嘿嘿，其实我也觉得我那个结局挺好的……”小缘挠了挠头说，“下一本有想好写什么吗？我还来给你捧场哦。”
“这个的话……”
“停！不要说了，本神会好好期待的。那么，先走一步了！”
缘结神十分精神地抱着书离开了，虽然在离开走廊的时候，又差点摔倒——
“那么，是不是该说说，你为什么在书里把我写成那样了吧？”
听到这个声音我浑身颤抖了一下，再看一旁的侍女，早就没了人。
“哥、哥哥？您听错了，那不是我写的，是小缘——”
对方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好、好吧，是我写的。可是，我发誓！我对您、对家主，绝对没有不轨之心！”
“不是那个事，我是想问，为什么没有你和我的结局？”
“……诶？”
“我不配拥有吗？”
“这个嘛……”我盯着他，那双和我一样的青琉璃色眸子里，倒映出我的模样，“有哦。”
“……又要骗我？”
“我和哥哥天下第一好，怎么会骗您？先不说那个啦，最近我要休息一段时间。”
“家主又要给你安排联姻了。”
“真的假的？！”
“你觉得呢？和你同岁的贵女都有好几个孙子孙女了。”
“结婚才是最无聊的事吧？”
“可是阿紫，我们都只是普通人类，和那些妖怪们是不一样的。”他叹了口气，“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该怎么办？”
“还有鬼切啊。”
“你在期待什么啊？那是家主的宝刀，就算能借给我们用，说到底还是源氏的东西。”
“我们也是源氏啊，给我们用不是很正常吗？”我说得理所当然，“要是真的能拐跑鬼切，哥哥你会放我走吗？”
“……哈？！”
“我可喜欢他了。”
“喜欢他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哥哥一脸无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了看一眼他，都不惜从老远的地方跑到京都。”
“是嘛？难道我不漂亮吗？”
“呀……当然漂亮了……”哥哥心虚地移开了眼神，“但是你又不年轻了——”
“哥哥！你刚刚是不是移开了眼神——”
“啊啊，对了，我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回来了，有礼物带给你，我先去让下人安排给你抬过来了——”
“哥——哥——”
虽然有联姻，但我一点也不慌——我也并不是一定要结婚之类的，毕竟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是在结束《平安浮世卷》的结局后的一件小事——
“第三种可能……吗？”他轻声问，“就是现在吗？”
“嗯，就是现在。”我将《平安浮世卷》的最后一页合上，看向他，“怎么样？你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
“我很喜欢。”
“对吧？我也很喜欢！”我放下书，走到他旁边坐下。
“怎么了？又有难过的事吗？”
“……没有，说起来，以源稚紫的年龄来看，我也快二十多岁了。”
“害怕变老吗？”
“不会。”我回答说，“我只是……好像不太能想起你的样子了，阿夕。”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看向了我，目光平静温和：“你觉得现在怎么样？”
“平凡？毫无波澜？总之不如之前那么有意思，但是也不会像从前那么难过……怎么说呢……就好像接受了，「生活大概原本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你爱上你自己了。”
“诶？”
“等会应该会有点难过吧？毕竟你爱上自己，就相当于连我也爱上了。”
“……突然说这个——难道说……”我突然想到了。
“又不是完全消失了，只是你不再需要幻想来支撑起「爱自己」罢了。”他侧过身来，低头——额头上有一个轻盈的吻落下，“顺便问一下，你的真我是什么样子？”
“你现在的样子。”
于是，我得到了属于我的第三个可能——和之前两个可能有点不同，又有点相同的现在。
那些故事/幻想会继续，在不再被我记录的现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