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不是坐以待毙的那种。趁着今天源氏宴请,我得抓紧机会从源氏出去——当然,比起是半妖的日子,人类的行动堪称笨拙,在感叹躲过侍卫的同时,我也不由得怀念起还不是人类——

    我几乎立刻将那些念头甩掉。无论如何,都该往前看,更何况,又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深呼了口气,背起行囊。一直待在这里,总之不是办法。就算有保留一部分记忆,我也选择将其忽视。

    我背上包袱,算准了时间,正好爬上一棵树,正当我在气喘吁吁蹲在一根树枝上,想要站起跳到围墙上——

    “这个距离估计跳不过去,还要到旁边那个树枝上去。”

    “啊……对哦,是有点远。谢——”谢谢还卡在喉咙中,我就愣住了。

    “怎么了?”

    我一时语塞,只好又蹲回来。

    自然不是小孩子的鬼切好,但就这个状态,未免太不懂人心了。

    “唔……阿切,你……”我听到自己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这个时候不应该在源赖光身边吗?”

    “那边没什么事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呢。

    “原来是简单的巡逻……对吧?”我眨了眨眼看他,“所以……阿切,你可以不可以把今天的事,当作什么都——”

    “但我是特意来见你的。”

    “……”

    “你要离开这里了吗?厌倦了源氏和京都吗?”鬼切也转头看我问。

    “不是那么回事。”我调整好姿势,将已经蹲麻的脚放下去,毫无风雅地坐在树枝上,伸出手指向前方,“阿切,你看。从这里往前看,可以看到源氏的阴阳术训练场地,再往前看,还可以看到天皇住的屋子。我们换个角度再看,那边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住的地方,里面有他的式神,他也定期会来源氏拜访。在离他的阴阳寮的东边,是贺茂家族。我是不太喜欢他们了,但介于某个缘分,我对他们还算有点好感。嗯……再往那边看吧——”

    “那是藤原家族。”鬼切冷不丁接话。

    “没错,他们族长真是年轻有为,倘若不是族长,我应该会选那样的男人成家吧。”

    “……”

    “只不过,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普通人类。可是,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我露出了笑容。

    “如此短暂,也不算坏事吗?比起之前那无穷尽的寿命,难道不会觉得可惜吗?”

    “……诶?”我察觉到了他的话中,深藏的另一种意思,“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知道自己之前……不,那不叫之前……总之,会有很多个结局。”

    “……诶?”

    “不是吗?”

    “诶……诶?!阿切……你……不会吧?!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明明……”

    静谧的夜晚,只有月光的树上,飘落起小雪。

    “就算你的结局并不是轮回,光靠那名为「阿夕」的存在,将那些都铭记,总该会留下痕迹/缘分。又或者是某个存在/创造者不忍心,将这个缘分偏心地记在了我的身上。”鬼切伸出手,一点雪便融化在他的手指上,“你想说,你对京都太熟悉了,已经没有能让你提起兴趣的东西了。”

    “啊……”听到他的话,我逐渐从惊讶到欣慰起来,“原来是这样吗?不过,阿切,你说得没错。只是,我还是我,我想要不一样的体验。阿切,你不知道的是,在那么多的结局里,我曾拥有所有人类的记忆,所有世界的记忆,但我总是觉得那并不真实。当我的二十多年都在京都度过后,我发现我对这里太熟悉了,就像当拥有所有人类的记忆,所有世界的记忆一样,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一切都令我索然无味——就像真正的我还没能出现,就像我还在寻找——”

    鬼切转过头去,却伸手指向一根在我右上方不远的树枝:“要跳过去的话,那根树枝会更容易。”

    “……嗯?”

    “路上小心。”

    “……嗯。”我轻声回答。

    鬼切这才转过身看我,随后才跳下树,又抱着刀抬头。

    看到他这样,我便更没有顾虑地那根树枝上爬,正当我踩住树枝,想要站起来时,从更高的树顶上掉落下来一小堆积雪,正好落在我的额头上,顺便覆盖到了我的眼睛,我急中生智地甩头,却因为身子无法保持平衡而向下摔去——

    “阿切!救一下——啊啊!”

    我如愿以偿地被阿切接住,但趴在他怀里的同时,也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感。

    “我之前不是这个样子吧……”

    “只有小时候才会从树上掉下来吧?”阿切落地,把我放下来说。

    “……”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身为人类,不可避免地要体验喜怒哀乐,不可避免地要参与生老病死。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当自己真正参与这些的时候,才发现,「当人类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也是还有机会不当人类吧。”

    “可是,阿切,故事总会迎来终点。我并没有厌倦,一种身为「源稚紫」的满足填满着内心。与那个存在/创造者不同,我终于没有按照设定好的「结局」走下去,而是到达了不可思议的可能,一个不在设定好的可能之中。”

    “我不想。”他别过头去,“你写的《铃鹿山物语》里,不是在结尾中写着,「之后的时间,大家也会这样开心度过,直到永远永远」。”

    “因为那是写给小孩子看的嘛。”我将手上的包袱又抱紧来,“不过,因为是人类,所以想要什么也可以表达,毕竟人生苦短,我早已将自己归还于真我,现在,在你面前的是真实到不行的话源稚紫,是真正的、长大了的源稚紫。”

    “我当然明白了。毕竟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连之前不知道的记忆也都被迫接受了。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人类的身体,从来就很脆弱,更何况是一个,还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姐——”

    “小姐……?难道说,阿切,你还存在那种主仆什么的吗?”

    “……”

    “绝对不行!阿切,你早就不是谁的刀了!你只是你,你之前说过,你在源氏是为了历练。而且,而且我答应过阿切,要是哪天厌倦了,我会帮助阿切。虽然我现在只是个人类,但办法总是有办法的……”

    “没那回事。”鬼切最终还是再次把头转过来,纵然耳尖的红还未褪去,但他用那双红眸看着,“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难道说……

    在突然发觉他话中的意思后,本该觉得是单纯直白的目光,都变得滚烫起来,令我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那早该让我忘记的心动。

    然而,这种时候自己更不能表现出来——

    “我也担心阿切啊。如果我不在源氏,就没有每次远征归来给你枕膝的人了,没有人能比我更懂怎么打理你的刀,更没有人和你聊天一起吐槽源赖光了。”

    自己在说什么啊……明明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主动权都在我的手上才对啊……这次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

    “……”

    他没说话,但是吧……我的脸已经滚烫起来了。

    不管了——反正要是故事在这结束,我也要做一下之前没做的事——

    我难为情地移开眼神,抑制着不自然的气息,勉强开口问:“所以说,阿切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

    “当、当然了!”说完刚刚那句话,我觉得好像完成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事,心里轻松了不少,“我并没有要求,这种事当然是阿切决定,留在源氏也是你的想法,我只是……”

    ……

    好讨厌这种不能掌控的感觉,但是……这才能真的确定,现在的我,是真的完全拥有了真心吧。

    他会怎么回答呢?我真的太希望他答应了,但是如果拒绝了,我也并不意外。

    然而身边的鬼切并没有出声。

    我好奇地抬起头,却看不见他的脸,黑发刘海完全挡住了他的表情。

    “对了,阿切,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我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其实,不用担心的,我还是认识很多人。人类最大的优势,并不是身体,而是那些狡猾而捉摸不透的想法。”

    我终究还是保有懦弱,那最能体现人性的东西。然而,即便如此——

    “我会回来的。遇到危险我会躲,也没有很执着的东西了,累了就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回来——”

    如是这么想,我还是觉得,做人才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会再来问阿切。那个时候,阿切再告诉我答案吧。”

    其实我还记得那些问题,但不太能记起阿夕的面容了。然而,即便如此,现在也完全属于我的时间了。

    我转身往门口走。

    即便是作为人类,我也能做到不一样的事。即便人类短暂的时间,我所剩无几了,我也要拼尽全力去体验那些,我不曾亲身体验过的事。

    迈出源氏大门时,雪又下大了。

    “等等。”

    鬼切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我站住回头,只看到他大步向我走来,抬起手,将手中的伞递给我:“我不会说让你不去的话,我做不到……当然,让我现在完全放下源氏,我也做不到。”

    我接过他的伞,笑着说:“嗯,阿切清楚自己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他低下头,又抬起另一只手:“我很清楚,所以,这个请带上。”

    他的宽大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摆动,最后垂在他的手臂上,紧握着的,是一把含鞘宝刀——

    “那不是阿切你——”

    由不得我再说什么,鬼切利落地将伞和刀一并抓起,轻轻塞在我双手抱着的包袱上。我急忙抱住,而后看到他退了几步,朝我深鞠躬。

    “祝君武运昌隆。”

    “阿切……”

    “在下于此,静候君归来。”

    我走了好几步,终究还是深几口气,冷气顿时充满鼻腔,呛出点眼泪,突然转身:“阿切,看天空!”

    他依旧鞠躬,愣了一下才缓慢抬起头。

    天空漆黑,没有星星在闪烁,只有无数的小雪飘落。我看到他抬头,心满意足地转身,觉得全身,前所未有地充满了希望和开心。

    我明白,那确实是兴奋和热情,也早晚会受到现实的冷水。可至少此时此刻,这具身体里的心在滚烫地跳动着,仿佛在宣告着热爱我本该有的所有,以自己所能,去回答那些问题。

    在这个可能里,我没有将那些所谓的问题看做是问题,因为没有了祂们,也没有了一定要得到答案的使命。可那些确实给出了自己要去做什么的方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从哪里去?

    成为人类后,我便决定用一生的时间去回答和寻找,直至死亡——哪怕找不到答案,我也这么决定。

    当然,最后也是这么做的。

    虽然在那个存在为我设定的结局中,也有一个“家”——只属于铃鹿山的结局,只属于他们未能叹息的遗憾。

    我再次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不再一直注视着人性,也不再忽视,而是将它当作理应存在于这世界的万事万物之一,我已经融入进人类的世界,也不再是被这个世界所排斥之一。

    这个世界,终究在第三个可能中接受出云国旧神——这一步走得如此艰难,得到结果之后,却只能长舒口气。

    所谓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循序渐进。

    —

    眼前的人类,并不能称为少女了,她露出了那个年纪应有的成熟和理智。

    人类的时间如此短暂,尚未能把她和那么多个她对比仔细观察,就已经到了能做出不同凡响的决断的年纪了。

    在这样平凡的日子里,鬼切会想起那些世界里不平凡的日子,以及本早该相通的心意,也同那些非凡的记忆,埋藏在心里,只剩下时间能过慢点的希望。

    听到她的决断,面对离别,他的心里泛出一种极为细小的哀愁,让他无端地不敢面对。

    可是她的声音中,带着他记忆中那些世界级,她不曾有的生命活力。纵然已经无法以人类的年纪称为少女,但鲜活青春的特质,仿佛从此刻才在她的身上展现出来。

    好似她在这个可能里,才真正活过。

    如此想着,内心的细小哀愁也便消失。她曾完全尊重了他的选择,无条件地支持他待在源氏。如今她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他也该无条件地去支持。

    然而,等鬼切反应过来,她已经带着坚毅的眼神,离开了他的身边,也就是那时,他想起自己追出来的另一个目的。

    在第一次接触的时候,那个樱花木雕,她刻了多久呢?其实有些话,他早该说清楚了。只是,那个存在,为何要给他所谓的特殊缘分?为何会是他?他从心里的怀疑,却在对上那双格外真诚的青琉璃色眸子,几近烟消云散。

    不知是何时的夏日,她曾捧着西瓜,坐在廊下抬头问他——

    “阿切,你的青春是什么样子?”

    那是只属于现在的她,仅有一次的少女时期,与青涩混杂着的成熟的作风,如同耳边吹来的夏日凉风,让他觉得有些恍惚。

    “青春……?”

    “啊……我忘了哈哈……”少女挠着头说,“毕竟还没有这么真实圆满地过一次属于自己的时间,所以忘了阿切其实没有那种东西吧。”

    当时逐渐浮现出的心情,又该被称为什么呢?

    在两人沉默了有一会,鬼切抬起头看天:“那么,你的青春是什么样子呢?”

    天上没有星星,但是夏日的灯火还是照在了两人身上。

    “我的青春……”少女也抬起头看天空,声音小了下来,“不知道呢。”

    “……今晚上星星消失了呢。”

    “大概。”

    “大概……?”

    “因为,我不是很能理解阿切你说的那种心境——寂寥安谧,仿佛来自无法触碰的某处,就像要不断地去探寻着名为「祂们」的存在。想必阿切你现在也没办法理解我说的这些吧?”

    “确实……”鬼切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少女虽然熟悉,但确实有什么东西完全蜕变了。

    “没关系。”少女把投向天空的视线满满当当地落在他的身上,“我依旧是我,无论如何,那份心意是从来都没有改变的。”

    是与他如出一辙的真诚,也是如出一辙的干净。

    “等等——”

    有什么在他心中跳动,并非陪伴时的涓涓细流,而是有什么顺着他的血液,悸动着他的全身,让他不由得在这寒冷的冬日,想起明媚的夏日。

    ……

    ……

    ……

    临别时一瞬间,没由来的恐慌,但是看到眼前的她,冲他露出的明媚笑容,他又在那时重新安心下来。

    “人都走了,刀也给了,伞也拿了,差不多放下心来了吧。”

    “……我只是相信她一定会回来,但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走?那会省去好多事吧?”

    “……”

    “我也是从心里这么希望的。老实说,源氏虽然很重要,但说到底,还是她更重要一点,当然是对于我而言。那么,你呢?鬼切?”

    在无数次的世界里,在他得到的记忆中,那些没有星星闪烁的夜晚——

    不会太久,他们会再度相见,到那个时候,星星消失的夜晚会再次来到吧。

    —

    最近,总是会想起从前的事。

    模糊,或者清晰。之前的,或者是现在的。

    事实上,他不太能那么清楚地分清楚,他在某个时段,想到的究竟是之前那么多世界发生的事,还是现在所处的……大概只能被叫做可能的现在。

    在间断性的回忆中,他也不太能分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在当下。

    这样的不清楚、不清晰,从那个看不见星星的雪夜开始,逐渐频繁。春雨夏风,秋雾冬雪,看不见星星的夜晚成了他能确定自己的唯一存在。

    这样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膛中窜动,不能够明确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然而,鬼切心里相当明白,虽然被留下那些记忆很困扰,但自己的心,确实有被什么牵动着。

    他一直在精进刀法,为了在某个时间,与源赖光来一场真正的较量。

    只是内心深处,却还隐隐期待着——

    那到底该被称为什么呢?

    一直以来只认为非黑即白的他,对这样不够清晰的存在,感到无奈。

    准确把握那样的心情,还要将其诉说,对于他而言还是太过困难。

    什么时候会见面?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呢?

    即便幻想过许多次,也强行在中途便掐断了。他并不是没有后悔当时没能和她一起走,关于源氏和源赖光,他早已在那么多结局中看到过之后的一切,再待在源氏,说不定也只是类似的结局。

    但,或许只有这一次,是属于由他/鬼切做出决定,与源赖光的真正较量。

    “少有看到你拿着刀还会恍惚啊。”

    源稚夕……

    鬼切这才看到自己手中的刀,仅仅只是托住,连擦拭也没完成。

    他回答不上,索性擦拭起刀来。

    “明天和家主比试,反正只有我一个人看,总该拿出真本事吧?”

    “之前训练,你觉得我没有么?”

    “绝对没有吧,总有种被哄着练习的感觉。”

    “……源氏宝刀,不轻易露出实力。”

    “也对。”源稚夕点头说,“话说回来,你看了阿紫写的那个吗?”

    “那个?”

    “就是《平安浮世卷》啊。”

    “那个怎么了?”

    “我和你明明是她身边最重要的存在吧?为什么没有我和你的结局啊?”

    鬼切停下擦拭动作,颇为惊讶地看了眼源稚夕:“你很在意?”

    “相当在意好吧?里面的哥哥完全不称职好吧?虽说也有善的一面,但到底出现的时间太少了……”

    源稚夕喋喋不休——或许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性格,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类男性,对自己妹妹简单明了的关心。

    鬼切将擦拭好刀放好在刀架上,轻声说:“可是,她不是写了吗?”

    “……哈?”

    “就是现在。”

    “……?鬼切,突然觉得你和她在某个方面,格外相似呢。”

    格外……相似吗?

    或许是因为都经历了那么多,却无法忘却的原因吧?

    可不管怎么样,等到她在这里死去,就会忘记一切,剩下的,就只有他了。

    到时候,他存在的意义——

    —

    双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寒冷,因为当他看穿了源赖光的刀法,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连挥动刀的理由都变得模糊了。

    “这样一来,比试就已经分出输赢。”源赖光平静地说着,好似都已经预料到这些。

    从比试之前的几天,就下着雪。鬼切庭院前平整的地,覆着一层厚厚的雪——为了比试特意留下的地方,本该雪白又平整,此时也因二者的较量,在雪面划出痕迹,好似那尽显风雅的字。平日里,被源赖光握住的刀,此时被倒插在身后的雪堆中。

    源稚夕站在廊下,或是也没想过会这么容易就结束。

    他看着站在雪中一动不动的鬼切,又看向已经把刀捡起,朝他这边走来的源赖光。不知为何,心中生起一种熟悉的奇异感觉——在自己的双胞胎妹妹身上,察觉到的类似感觉。

    那个从小坚强,好不容易到了源氏之后,却放弃刀法阴阳术,转而投入房间,八年也只写出《平安浮世卷》那样褒贬不一的作品。

    就好像,生命在那个时候,才完全属于她。

    ……

    源赖光用眼神示意他该走了。

    源氏的事务,不该因为一个比试而停留,他们仍然是活在当下的人类。

    仍然是——

    在察觉到源赖光和源稚夕走了之后,鬼切并没有立刻放松下来。寒风带起他宽大的白色衣袖,他抬起头来,天空漆黑一片,没有能窥见星星的光亮。

    想来,也不会是今天吧。

    他如此想着,随后大步转身进屋,将刀置于刀架上,换下白槿般的衣物,穿上如鹤一般的黑羽。

    在他的内心,或是有什么超越了源氏,或是有什么改变了,让他对源氏不再那么执着,总是有什么在细微地变化着,让他在那一瞬间觉得,该离开,去找某个存在了。

    “汪!”

    在那敞开的窗户,赤雪不知何时双爪搭在边缘。因为身材矮小,赤雪那毛茸茸的脑袋又消失在窗户口,但是依然在活泼地呼唤着。

    鬼切理好衣服,这才走到窗户边,看到赤雪正左蹦右跳,好似很开心。

    “怎么了?赤雪?”

    然而,赤雪还是在窗下跳着,好像是在等着他出来。

    “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汪!”赤雪非常愉快地应了一声。

    “也好。”鬼切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封信,压在茶壶下,开门离开。

    赤雪见他出来,飞快地跑到他前面,带着他离开他的庭院,一路走到源氏的后门处。

    今夜安谧无声。

    鬼切跟在赤雪身后,只是这片刻的宁静,令那些纷乱的回忆又重新翻涌,如同那不曾停歇的海浪一般,一层又一层,盖过了他原本的思绪,连带头顶那黯淡无光的天空,逐渐有停雪的迹象也未发现。

    就在此时此刻,那曾经困扰着他的心情和思绪,同那些纷乱的回忆,匆匆扑向他,令他无所适从,令他几乎逼近那个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赤雪仍然在前面跑着,步伐慢下来,最后终于停在了某些年之前的一个相同位置。

    庭院静谧着,由白雪覆盖着,唯有一抹艳丽的红色,悄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在他尚未完全看到的后门面前,被灯火照得格外灿烂,如同一团在不断燃烧的火。

    按理来说,他应早该察觉。

    毕竟他是鬼切。

    按理来说,他应早该开口。

    毕竟这里还是源氏。

    冷风带起树枝上一点碎雪落下,将对面的青琉璃色的长发吹起。

    ——早就在这里等了吗?

    ——是知道他会离开吗?

    他匆忙抬起头。

    黑色的天空,已经不再下雪,从薄薄的云层,有些许星光透过落在某个存在的身上。

    “是能看到星星的夜晚呢。”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了,阿切。”

    “你来……”迟疑着,他想要移开眼神,但眼前的人摘下兜帽后,那双微眯起的青琉璃色眸子,正含着笑意,直勾勾地看着他,令他退无可退,“很久了吗?”

    “没有。”

    然而,鬼切看到了她肩膀上的一点薄雪。

    “因为是阿切,所以多久都会等。”

    心绪很乱,心跳得飞快。

    虽说,他离开源氏也是要去找她。

    “我要离开源氏了。”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

    “然后呢?”

    “可能会去大江山,也可能是别的地方。”

    “像我之前那样到处走吗?”

    “不知道。”他摇头,又点头,“可能吧。”

    “阿切。”她伸出了手,手中握紧的是他的本体,“我回来了。”

    人类单手握紧那把刀,被保护得很好的刀,从他的手中送给人类,最后又返回到他这里。

    “把这个留在这里吧。”

    “……诶?”人类显露出困惑,“可、可是……

    “说到底,这里还是你的家。把我的本体留在这里,即便是你之后寿终,某种意义上,我也陪在你身边。所以,欢迎回家。”

    鬼切从人类手中接过刀,伸手将刀甩到身后。

    “诶?刀——等等,家主?哥哥……你们怎么在那里?”

    “从鬼切和家主比试完了,我们就发现了你。”

    刀被源赖光接住,话却是源稚夕说的。

    刀被抽出,通体雪亮,如同新锻。

    “珍重。”

    “多谢。”

    —

    “阿切。”出了源氏,人类终于开口了。

    “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想叫你。”

    “其实,从刚才我就想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来呢?”

    “不会的,而且,在这个可能里,没有如果这一说。”

    “……”

    “更重要的是,我相信阿切。”

    心跳更快了——

    “不过,我从刚才也有个问题想问阿切。”人类笑着说,“阿切打算一直陪在我身边吗?直至我的死亡。”

    ——笑容过于灿烂,令他快速跳动的心,无端地紧绷起来。

    恐怕,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嗯,我会陪在你身边。”

    “那么,请阿切和我约定吧。”

    “约定?”

    “当我逝去之后,勿念勿挂。”

    “我……”

    在星星闪烁的夜晚,那份被他确认,被她接受的朦胧感情,于这个约定之中时间静止。

    “阿切,你明白的吧?”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这样特殊的缘才会层层叠叠放在他的身上。

    但是,虽然明白,虽然有这样的约定,却并没有说他不能再去寻找她。

    即便……

    再也并非这个可能。

    在握着人类苍老干枯的手,轻声为她送别后,他又回到了源氏。几经转手,又几经易主,长久之后,陷入沉睡。

    或是人类过世之后的百年千年,天空中的星星消失又出现。

    然而,终有一日会再见。

    于那夏日的某个特殊时间,以不同的身份再次相遇——

    “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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