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袂

    香风幽幽,环佩叮当,萧贵妃进殿时大约被满地狼藉惊得不清,行礼时连声音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听在耳中莫名有种受了委屈的娇柔。

    延帝命她将那封构陷太子通敌的信看过。

    萧贵妃仓惶跪倒,华美的广袖在地上铺开,仿佛一只艳丽又脆弱的蝴蝶。

    盛霓以为萧贵妃要强辩,没想到,萧贵妃开口便在她的意料之外。

    “陛下,臣妾有罪!”

    延帝的面上无怒无喜,“何罪?”

    “臣妾死罪,曾听信萧贼挑拨,谋害太子,犯下这弥天大错,臣妾不敢奢求陛下原谅,只是请陛下明鉴,此事都是臣妾一人所为,选儿他并不知情!”

    盛霓强行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下意识看向景迟,却见他面上不露情绪,似乎早料到眼前这一幕,只是冷眼瞧着,似乎想看看这对母子能挣扎出什么水花。

    延帝缓缓捻动着紫檀手串,问:“你是说,与萧贼通信,构陷东宫,这些全都是你一人所为?”

    萧贵妃哽咽:“臣妾一介深宫妇人,担心选儿受欺负,一时猪油蒙了心,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不要迁怒选儿,只处置臣妾一人吧!臣妾愿受任何责罚,只求陛下保重龙体,千万莫要为了臣妾犯下的蠢事气坏了身子!”

    景选重重磕头道:“父皇,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责罚儿臣,不要连累母妃!”

    好一场母子情深。

    盛霓深深蹙眉,萧贵妃这般演技,不去唱戏当真是屈才了。

    盛霓上前一步,舍身做了打扰这对深情母子的恶人,清冷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嘉琬听闻贵妃所言,险些便要感动了。只是,嘉琬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贵妃。”

    萧贵妃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向盛霓。

    今日若非中途变故,原本到这个时辰,她们该成为婆媳的。

    此刻的盛霓哪里有温顺儿媳的样子,脊背挺拔,眸中清冷,问:“还请贵妃赐教,贵妃久居深宫,如何能与远在北境的边匪通信往来?这其中,是何人牵线?还有,就譬如这东宫卖国一案,贵妃与萧贼是如何里应外合的,若非通过谨王实施,还能通过哪位朝臣将伪造的消息传到陛下耳中?”

    后宫不得干政,若要将朝局上的事传到延帝面前,那摆在萧贵妃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通过儿子景选,要么通过其他朝臣。

    若说与儿子景选联手还好,可若是勾结了外臣,就不是干政这般简单了,甚至涉及私相授受的罪名。

    萧贵妃看向盛霓的目光中,隐隐透出锋利。

    以前只当这个小女郎无依无靠,完全仰仗延帝和她萧贵妃的鼻息,没想到今日大殿一见,竟也如此锋芒毕露。

    萧贵妃从一介宫女一路爬到贵妃的位置,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眼前局面虽然危急,却也不至于让她真的慌张无措。她几乎没用多少时间思考,便已作出了应对。

    萧贵妃没有直接回答盛霓的犀利发问,而是声泪俱下地朝延帝叩首道:“陛下!选儿从小到大最是谨慎持重,安守本分,陛下因此才赐下“谨”这个封号。从前,选儿痴情嘉仪那孩子,谁知时运不济,年纪轻轻就成了鳏夫,从此不再近女色,一心为陛下分忧。都是臣妾蠢笨,被萧贼利用,连累了选儿!”

    说到此处,萧贵妃抬起头,面上原本精致的妆容已经花了,美艳柔弱地仿佛不堪一折,泪眼婆娑地望向龙案后的九五之尊,泪光深处却流露出飞蛾扑火的决绝,“臣妾自知犯下滔天大罪,今日便在殿上以死谢罪,还望陛下不要牵连选儿,不要牵连我们唯一的孩子!”

    说着,萧贵妃踉跄起身,朝殿上最近的一个金丝楠柱撞去。

    景选反应很快,几乎是与萧贵妃同时起身,箭步上前,将萧贵妃死死拦住。

    母子二人一个要死,一个要劝,喊成一片,当真是撕心裂肺,母子情深。

    延帝重重一拍龙案,喝道:“还不拦住她!”

    于是几个内侍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哭闹的萧贵妃重新架回大殿中央。

    延帝脸色铁青,“大殿之上,成何体统!”

    语气虽厉,却并未立即降罪。

    萧贵妃哭得不能自已,跪坐在地,裙摆散成一片残败的花,却也是美艳、华贵的残花。

    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盛霓一直在暗暗留意景迟的反应。

    他未发一言,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玩味的笑意,暗夜般的眸子里尽是看穿一切的冰冷。

    或许,在从前的许多年里,萧贵妃就是用这样精湛又饱满的演技哄得他的父皇神魂颠倒,一次次偏听偏信。

    他此刻全然抽离、一心看戏的神情,让盛霓不自禁感到一丝心痛。

    该是经历了多少失望和绝望,才会在看到这样荒谬的场面时,像个真正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冰冷得令人生寒。

    大殿上母子二人的相互求情闹哄哄的,几乎吵出了回音,甚至最初其实皇帝是在问他们母子二人共同的罪,本不该由着他们这般避重就轻。

    盛霓定了定神,朗声打断他们的母慈子孝,“萧贵妃,嘉琬还想问萧贵妃一句,当年求娶我姐姐,究竟安的什么心?”

    清冷柔稚的声线插进来,殿上的争执终于息了。

    所有人都看向盛霓,不知她为何突然没头没尾地问出这么一句。

    “让嘉琬来替贵妃回答吧。”盛霓才不指望萧贵妃能正经回答自己,“当年谨王为娶嘉仪公主,不惜在陛下寝殿外跪求,世人皆道谨王深情厚义,为心爱之人抛却政治前程。然而,谨王求娶我姐姐的真实目的,正是为了韬光养晦,打消陛下和太子对谨王争权的猜忌。”

    萧贵妃和景选的脸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就连延帝,也拧起了眉心。

    景选目露凶光,“你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吗?”

    “是否胡言乱语,谨王说了不算,当由陛下圣裁。”盛霓若是只身在此,未必敢同景选当堂对峙,但此刻景迟就在她身边,她知道自己这一战不可能输,“此事本不难理解,谨王在初露锋芒之时,遭人非议,于是出此计策。朝野皆知,我姐姐身为大齐遗脉,必定连累谨王的前程,谨王娶我姐姐为妻,便如釜底抽薪,还有谁会议论萧贵妃与谨王不够安分守己?”

    盛霓冷笑起来,“然后,等到谨王羽翼渐丰之时,便设计一出‘意外’,既除掉了我姐姐这块绊脚石,又重创了太子的地位,一石二鸟。从此之后,谨王的崛起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再也无人议论了。”

    萧贵妃的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变得扭曲,“你……你在编什么故事?本宫看你是神志不清了!”

    胡言乱语也好,神志不清也罢,盛霓将这番话清清楚楚说了出来,摆到了延帝面前,便如泼出去的水,不可能再收回了。信与不信,全在延帝一念之间。

    然而萧贵妃母子的这些曲折心思,连盛霓都能捋明白,多疑的延帝便是从前不曾这样想过,听了盛霓这番话,又如何能不走心?

    “来人啊!”萧贵妃厉声高喊,伸出指甲精美的食指指向盛霓,“将这个胡言乱语的妖孽拖下去!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谁敢!”

    延帝尚未发话,景迟一声暴喝,镇住了在场众人。

    “萧贵妃情绪激动,将贵妃扶下去休息。”

    景迟声音冰冷入骨,带着千钧的威压。

    延帝也实在是被他们吵得头昏脑涨,摆了摆手,允了景迟的意见。

    萧贵妃不顾体统地哭喊着被架出了昭政殿。

    外面已是夜幕深寂,月至中天。

    景选倒还冷静,只是经过了如此一番内心的崩溃与挣扎,及时表面还强撑着,脸色也已显衰败颓唐之感。

    景选满面倦容地开口,听起来已中气不足,“父皇,母妃与儿臣本就是一体,父皇相信是母妃所为也好,是我们母子串通也罢,儿臣都认。只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父皇看重儿臣,予儿臣机会替父皇分忧,母妃与儿臣便更加感念圣恩,不敢辜负。从前的事无法抹去,但还请父皇看在母妃与儿臣已改过自新的份上,从轻发落,给母妃与儿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尽心为父皇效犬马之劳。”

    说罢,三叩首。

    好,好,好。才唱完了母子情深,又换了一出父慈子孝。

    盛霓看向景迟,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司空见惯的模样,但唇角却有着几不可见的上扬的弧度。盛霓太熟悉他的唇角了,一眼就看了出来。

    果然,延帝的脸色说不上多生气,但也绝对不算和缓。他从龙案一角出一封信,交给福公公。

    又是信。

    福公公躬身将那封信递到景选面前,“谨王殿下,请过目。”

    景选惊疑不定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瞳孔骤缩。

    这是半月前萧云行给他的回信,本该好好地收在他的房中,怎会到了御前?

    景选霍然看向景迟。

    景迟也正看着他,回以极淡的一笑。

    谨王南下的时候,景迟虽然人也离了京,但京中的部署也不曾松懈,成功往谨王府又安插了两个暗桩。

    只是谨王府管理甚严,暗桩又只能在外围做些粗实活计,按理说没有机会接触谨王的私人信件。

    但景迟沉得住气,从不轻易启用那两个暗桩,以免露出痕迹打草惊蛇。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尽管这个时机他宁愿没有,但既然无法组织事情的发生,便索性将它的效用发挥到最大。

    大婚当日,谨王府人多手杂,自顾不暇。暗桩顺利溜进内院,凭着这些时日搜罗的零碎消息,翻出了谨王藏着的机密信件。

    这封信在午后便送达了延帝的案头。

    日落前夕,太子便率禁军从宫城出发了。

    景选颓然跌坐在地,仿佛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他费尽心机地斗了这么久,居然还是败给了明明不受宠的太子。

    延帝起身,缓步踱到景选面前,沉沉地道:“今日在殿上听你们母子的分辩,朕才知,这些年里听了多少你们母子编造的谎言。朕待你们这样好,你们却将朕玩弄于鼓掌之间。”

    景选闭了闭眼,一行泪夺框而出。

    败了。

    终究还是败了。

    延帝掀掌狠狠扇在景选脸上,将他冷不防掴得扑倒在地。

    “执意求娶嘉仪的人是你,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人也是你。杀妻,栽赃兄弟,构陷储君,都是你!”

    延帝越说越怒,抬脚往景选身上用力踹去。景选抱紧头颈,缩在地上任由父亲拳打脚踢。

    福公公连忙扔下拂尘上前拉扯,:“陛下,气大伤身哪,陛下!”

    “滚开!”延帝甩开福公公。

    当年的永安侯景源已不再年轻了,才踹了几脚便气喘吁吁。

    “勾结边匪,陷害太子,你和你母妃对得起朕吗?对得起吗!”

    盛霓自小在宫中长大,从未见过延帝这般狂怒,说不害怕是假的,毕竟,方才为了给这对祸国母子致命一击,她脱口而出的那些话着实狠狠打了延帝的脸。

    一只温热干燥的手包住了她的小手。

    盛霓一惊,转头看去,便见景迟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侧。

    那双幽邃的眸子透出温和安慰之意,他对延帝的愤怒和景选的处境都丝毫不共情,只是专注地看着盛霓,用眼神安抚她不必害怕。

    今日的一切,都在景迟的掌控之中,这种感觉,就仿佛她义无反顾冲上高空时,有人在地面上望着她,托举她,让她永远不必担心会跌下摔伤。

    盛霓的手动了动,悄悄回握住了他的。景迟的手指加了些力度,握紧。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谨王景选被押入天牢,等候三司会审。太子牵涉其中,理应避嫌,此案交由桓王主审。

    念萧贵妃育有皇子成年,从轻发落,降为夫人,禁于辛月殿,无旨不得出。

    到底是没舍得打入冷宫。

    景迟和盛霓并肩走在长长的寂静的宫道上,夜色如水,月华如缎,在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映出微芒。

    两人一路沉默,盛霓抬头看向景迟,发觉他下颌紧绷,似乎并不畅快。

    似是察觉到盛霓的视线,景迟回看过来,勾了勾唇,道:“今日在殿上最后说的那番话,无异于将圣上的脸面按在地上踩。他就算今日不追究,日后也会记恨你的。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不在乎。”盛霓扬起小脸,舒朗地瞧着景迟,“这些年和冷遇都过来了,便是他一怒之下将我废为庶人,我也能想办法养活自己。”

    祭天的死局盘活和今日的大殿反击都能做成,还有什么比两件事更难吗?

    “他若要杀我泄愤,我便求太子哥哥庇护。”盛霓嫣然一笑。

    景迟面露诧异。

    太子哥哥。

    多久违的称呼。

    景迟朝她笑了笑,眼底阴霾尽散。

    他没有问她,是否因为有求于他,才又肯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那些都不重要,只要她还肯这样亲切地唤他,他心中便欢喜。

    月光映在她莹白的小脸上,仿佛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喜服的艳色很衬她的容貌,将她的稚气减去三分,添了一抹女郎的韵味。

    “还记得普度寺的三谬法师吗?”景迟忽然问。

    “当然啦。”盛霓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偈语,很是灵验。”

    “天气暖和了,明日孤带你去西郊跑马好不好?”景迟破天荒地对一个小女郎发出邀请。

    “天都要亮了,明日哪里起得来。”盛霓笑。

    “那便后日。”

    “后日我约了团团一起画画呢。”

    宫门已到,前面公主府的马车已恭候多时了。

    盛霓不等景迟再想出新花样,向他道了告辞,一路出了宫门,登上马车。

    马车碌碌行远,响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十分明显。

    景迟独自伫立良久,直到马车消失在转角,看不见了。

    就算景选落网,心中的烦恼也并未完全消除。如何才能让嘉琬消气不再怪他呢?景迟一面往东宫缓步踱去,一面认真思索起这个棘手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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